門外那人動了動,我的手便感到了更為灼熱的溫度。他慢慢將臉貼過來,口鼻呼出的熱氣灼傷了我的手心。我仿佛握著一塊熱碳,捧在手心怕燙傷,扔在地上怕摔碎。“以後不必再來,我不想見你。”我隔著門縫朝外道。伽薩沉重的呼吸聲鑽過門縫,在蕭瑟北風中顯得格外淒涼。我眯著眼向外觀望,寒夜裏,他懷裏抱著一盞欲滅的燈籠,口鼻中呼出的白霧被疾風撕碎、化為烏有。“我不想來。”伽薩嗓音沙啞,聲音同大漠一樣荒涼,“可是我好像著魔了。”聞言,我鼻頭一酸,連忙道:“我不想見你。”這些日子我刻意忘記他,心中除了偶爾泛起的悵然若失,似乎並未有什麽異樣。可一旦見著他,酸澀就不住地往外湧。“眠眠,咱們就隔著門說說話。”伽薩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雖隔著門,卻好似就在我耳畔私語。細嗅,他身上的那股麝香也順著門縫溜進來,縈繞在我鼻尖,隻是此時多了一縷冰雪中的寒意。我曾經無數次在他懷中嗅到這樣的味道,沉穩中夾雜著幾分輕佻,一如他往日,冷漠強硬待人,溫柔笑意給我。論真心,我何嚐不喜歡這般被護在手心裏的感覺?可幾條人命橫在他與我之間,任那愛意再濃稠,我實在跨不過去。“我不想聽,請你走罷。”我強撐著一口氣,生硬地回絕了他。伽薩斂了聲,又枯坐半刻,不死心地問道:“你當真不願再聽我說麽?”“不了,請回。”我無力地蜷縮在地上,聽著外頭終於響起衣物摩擦的聲。長靴踏在鵝毛似的雪堆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泣如訴,漸漸遠去。一陣勁風拂來,撞得門窗“咚咚”作響。我死死壓著心口,那團血肉在骨下橫衝直撞地亂跳,好似有一把刀將它劃傷、繳碎,成了一股濃血在胸腔裏流淌叫囂。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害得我在雪地裏長跪不起;可如今同樣是他,同樣是凜冬,卻是我自己吊著一口氣,又狠狠地折磨著自己。我心中似堵著千斤,連呼吸仿佛都被剝奪了,大張著嘴卻隻見白霧呼出,感覺不到涼氣吸入,緊接著連手腳也麻木起來。朦朧之中,我依稀看見先前的自己,揚著一張傲氣的臉,信誓旦旦地說要倚仗伽薩的偏愛在這宮裏過活。“等玄甲軍攻破晟都,”我滿是得意地呷了口茶,繼續道,“我就回京,管他是誰,全都攔不住我!”是啊,我起初是真心想利用伽薩的。我隻是想在宮中安穩度日,等到沈瀾來接我回京的那天便棄了這裏的一切。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好像真的動了心。作者有話說:感情線真的好難寫嗚嗚,等我看看能不能再修好一點。第46章 紅綃辰時三刻,我裹著件舊年的猊裘坐在屋簷底下,仰麵看著天空流雲舒卷,灰白的雲團後頭隱約露出一圈金輝。伽薩不在。今晨他們告訴我,他天不亮便策馬回了宮中。定昏時分來到這裏,日旦時刻再趕回宮中,這幾日他都是這麽風塵仆仆的,一麵穩定宮內局麵,一麵問我的安好。“聽聞貴人一直在宮中,臣婦入宮探望過多回,未覺異樣。”柳扶風啟蓋撥弄著手中茶盞,笑道,“二殿下著實是機敏過人,替你瞞得極好。”那話像針似的紮了我一下。我看著眼前珠光寶氣的柳夫人,勉力一笑,道:“勞他費心。”我怎會不知她此番前來是為了探探我的口風,好洞悉如今我與伽薩的關係?可她與連卿到底幫過我許多,我也隻得笑應著。隻是這麵上的笑意,越發力不從心了。說起易容之術,就不得不提三殿下伽葉身邊的女奴娉姑娘。她與她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婷姑娘自幼生在茶樓中,後來伽薩掌握了銀蛇莊,半數茶樓如今是伽葉替他管著。其中有幾回不慎被人瞧見伽葉出入茶樓,落得了個尋花問柳紈絝浪子的壞名聲,他竟然也不辯駁,索性就開始大搖大擺地出入煙花柳巷。娉婷二人,就是他從茶樓裏收來的清倌。這兩位姑娘說來奇特,一個極擅易容仿聲,一個對香料脂粉頗有造詣。如今便是娉姑娘化作我的模樣躲在東君殿中,推說冬狩那日受驚大病不見人,加之萬明王如今有了人血煉的仙丹,不需食血藥,竟就這般平安無事地瞞了下來。若非今日柳扶風來,我也不會知道因我一時衝動,竟給他們添了這麽多麻煩。我歎了口氣,把手裏握著的暖爐又往懷裏揣了揣,道:“夫人今日來,想必不僅僅是為了探望我的。”柳扶風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漾起一股春意,道:“貴人可還記得當日,連大人向您借過一樣東西?”“記得。”我點頭道。她嫋娜起身,步至我身側,俯下身來,“今日貴人得空,便借給大人罷?”未等我張口詢問,隻見她從袖中取出一顆銀鈴,叮當一聲,異香撲鼻,我的眼前頃刻間便隻剩下了黑暗。悠然轉醒時,我眼前蒙著一段白綢,依稀可見外頭燭光閃爍,似是映在紅綃帳上。一隻泛涼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胸膛,指尖一勾領口,將我的衣袍拉開。我心中一凜,忙挪動麻木的手腳,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白綢。眼前是個丹鳳眼的小姑娘,黛眉朱唇,麵若桃花。她“咯咯”一笑,俯身扶在我胸前,染著蔻丹的指尖在我胸膛上頑皮地點一點。“你、你下去。”我艱難地爬起身,將她往邊上推,心裏早已“咚咚”亂跳個沒完。環視四周,紅綃帳暖,婚燭長明,儼然是洞房的布置!再看那不依不饒又貼過來的女孩兒,裹著件輕薄的紗衣,香肩半露,春光乍泄,現下正卷弄著垂下的青絲玩兒,一雙眼還盯在我麵上。“你、你,!”我連忙背過身,半捂著眼就要起床離去,不了她突然從背後抱上來,身上是同那銀鈴中一樣的異香。偏這屋中的炭火燒得極暖,如四月春光中的十裏暖陽,像飲罷瓊漿的紅倌,大方而纏綿地勾起纖腰就往人身上倚,叫人伸了個懶腰便昏昏欲睡。我狠心按了按剛剛開始愈合的傷口,刺痛之下,那藥力飛快地退下去。“姑娘,請你自重。”我推開再次纏上身的陌生女子,快步往門外走去。“小哥哥,你走不成。”她慢條斯理地從床上下來,玉足點地,娉娉嫋嫋狀若天外飛仙,起舞似的鑽進我懷中。我撥開她,伸手去開門,這才發現這道屋門竟是從外頭釘死了的。“你們究竟想做什麽?”我自覺受騙,登時有些惱。“爹爹說,你是賀加王的後嗣。”小姑娘勾住我的脖子,那雙水靈的眸子忽地湊上來,與我碰了碰鼻尖,似是撒嬌道:“我亦有賀加血脈在身,這才借你一夜。”她拉著我的手撫上纖弱的腰身,穿過平坦的玉肌,滑落在小腹上:“我得為賀加王族繁衍子嗣呀。”我似是被火燎著了,猛地甩開她的手,斥道:“你一個閨閣女子,未免太過不知檢點!”那女孩兒像是沒料到我如此氣憤,撫弄著自己的衣裳,眼眶中似有淚珠閃現。我推了幾下,實在打不開門,隻好斂了怒氣與她溫聲道:“你叫他們把門打開,今日的事我隻當未曾發生過。”“小哥哥,”她乍一下斂去淚水,麵上掛起癡魔般的笑,一步步走向我,“今日你走不成。”“明日也走不成。”“阿娘說了,隻要我一日不曾懷上你的孩子,你就一日別想從這間屋子裏出去。”纖巧的玉指再次撫上我的麵頰,她半闔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口中“嘖嘖”道:“一輩子被關在這四四方方的屋子裏,多嚇人呐?”我被她這一番話氣得麵上紅一陣白一陣,越發覺得她膽大妄為,更覺連卿夫婦手段下作。賀加人極其看重王室血統,已經到了癡狂的地步。即使素未謀麵,隻要眼下有那兩顆小痣,哪怕是下令讓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們肯為了保我而舍棄自己的孩子。倘若這小姑娘真的誕下有王族血脈的孩子,便能將如今的賀加遺民捏在手裏,生死隻在她一句話。若是旁人還罷,偏她有個身為萬明臣子的父親。連卿亦正亦邪,如今看來更是正不壓邪。今夜一番舉動,已讓我對他的印象全然顛覆了。我心知莽撞無益,隻好強壓著怒火,回到房中圓桌前坐下,平心靜氣道:“你想要個孩子,情有可原,隻是我如今幫不了你。”“怎麽不行?”她亦坐下,倒了盞酒笑吟吟地遞到我唇邊,“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怎麽會幫不了我呢?”我接下那杯酒放在手邊,心中幾乎要氣笑了,還得正色與她道:“沒人告訴過你,我身有殘疾麽?”小姑娘麵上頃刻失了笑意,仿佛被一手抹去了似的。她抬高聲音,冷冷道:“你什麽意思?”“我在淵宮中時常年喝藥,身子早就垮了。”我看著她,和藹笑道,“實在不好意思。”一對狐疑的目光在我麵上遊走。她像是受了大辱般鐵青著臉,抬手一拍桌麵,高聲質問:“你究竟要說什麽?”我彎起眸子,裝作很是害羞地同她道:“我不舉。”小姑娘“騰”地站起身,胸脯大幅地起伏著。這回輪到她怒火中燒了,我有些好笑地盯著她,無奈地攤開手。“好啊。”她氣急敗壞地將酒盞砸碎在我腳邊,獰笑道,“那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間屋子!”我心下駭然,實在想不到連卿與柳扶風看起來是對體麵人,私下竟教出了這樣的女兒。正此時,門外一陣騷動。“又出了什麽事?!”她氣急敗壞地往門口走,卻從外頭刺入一把刀,險些傷著她。她驚叫著退後兩步,一張嬌豔的花靨頃刻變得煞白。伽薩一腳踢開屋門闖進來,轉眼間已將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充血的雙眸卻盯在我身上。我整了整衣裳,知趣地挪了出去。“你怎麽來了?”我踩著車踏,借著夜間涼風將袖間沾染的香氣吹拂幹淨。伽薩賭氣似的跨上馬背,兩腿一夾便縱馬向前,隻丟下一句,“迎小父回宮。”我挑起車簾的手頓在了半空中,向上挑也不是,向下落也不是,很是尷尬地停在原處。我知道他陰陽怪氣地念這兩個字,是心裏又有氣。他最知道如何戳我的痛處。可還是那句話,若是我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他的小父,第一個不願意的就是他自己。半晌,一陣寒風吹來。我麵上狠狠抽動了幾下,呼出一團白霧,孤身鑽進車裏。馬蹄聲響了半宿,窗簾不時被風吹起,車前掛著的燈籠火光便映入車廂內,像是著了一團火,愈發燒得我坐立不安。車廂內燃著小小一方暖爐,就立在銀白的狐裘地毯上。我不由地想起那日在街上看見白瑕,他便是赤足踏在一方白裘上,足腕的金鈴在日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如今我同他一樣,以同樣的方式被送進了宮。隻是……若是別人就好了,為何偏偏是伽薩呢?我抬眸望向車窗外,火光照耀下,隱約看得見一匹馬。油光水亮的長鬃輕快地甩著,被火光映得好似水波。騎在馬上的年輕男人挺著腰杆,背影依舊意氣風發,似是天塌下來都壓不折他的一身傲骨。也好。看見他還是那般神采四溢,我竟有些心安了。隻是抬手撫上頸間時,頸窩處早已沒了那顆被我體溫捂得溫熱的珠子。雖然早就知道是如此結果,心中還是不免刺痛一下。我將頭輕輕靠在窗邊,借著燈籠看著馬蹄踏過雪。唇角漸漸勾起,眼裏卻不小心濕潤了。他就這般毫無後顧之憂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他想要的王位上。可惜我不能站在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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