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落寞我這一夜過得實在是不安生,昏沉地在夢魘中巡遊,一會兒夢見被刻薄王妃罰跪在青石磚上背規矩,一會兒夢見高武從血海中爬上來殺我。我手腳並用地逃了半刻,又被前幾日夢見的大蛇一口吞了下去。昏暗蛇腹中,伽薩提著一柄重劍朝我走來。劍鋒刺入喉間,鮮血淋漓噴湧,我痛不能言。凡此種種,皆是凶相。按淵國禮法,我理應焚香沐浴、齋戒七日以禱平安,可惜如今臥病在床,難以起身。何況身在異國,哪裏是我想做什麽便能做的?我支著腦袋,側臥在床上,地下兩個小狼似的小奴守著我。細細打量一番,竟是那夜親熱被我撞見的兩個少年。今日我剛醒,就見他們二人整齊地守在床下,說是我身邊原先的人都受了輕重不等的傷,二殿下叫他們來頂替服侍我一陣子。想來是他不願見我,又怕我跑了,遂找兩個信得過的人來看守我。“你叫白雲,是麽?”我問。略瘦些的小奴點點頭,又挨身側那個推搡一把,忙用生澀口音答道:“是、是。”“你叫黑土?”我微微偏過臉,對另一個發問。推他的小奴聞言一愣,答:“奴叫青雲。”白雲,青雲,重了個雲字。我口中喃喃念著,心想給他換個名字。賜名這等事,再正常不過了。我對他道:“改叫白虹罷。”白雲不解地望著我,細細揣度著這兩個字,不知是好還是壞。我隻好再解釋一番:“凡日傍氣色白而純者,名為白虹,即是朗日周圍的光暈,聽上去也與青雲般配些。”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唯獨在“般配”二字上羞澀垂首,青雲更是漲紅了耳垂。這兩人,真是有情人。往我身邊送了一對鴛鴦,是盼著他們把我這冥頑不化的木頭感化了麽?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白……虹。”他別扭地拿捏著調念著兩個字,聽起來有些像“八胡”。這些萬明宮奴學起淵語來,跟宴月一個樣兒,都要皺著眉張著嘴,仿佛不知道該將舌往哪裏放。我正想著宴月,忽而意識到他們並非我的奴仆。伽薩將我挪進他的偏殿,這裏裏外外自然都是他的人,我一介外人來給他們賜名,多少有些不合情理。我也是太忘形了,真不把自己當客。“罷了。”我擺手道,“還是叫白雲,你念著也順口。”白雲仍忙著和“白虹”二字周旋,過了好一會兒才呆呆抬起頭來,“可奴喜歡這個名字。”他緩緩挪近床沿,雙手小心地捧起我的手,貼在了自己額上,“奴喜歡白虹,主子,讓奴叫白虹罷。”他揚起一張略顯稚氣的臉,深邃濕潤的眼像兩顆蒙了水霧的青玉髓。我抽回手,依舊支在臉側,默然允了他。先前的溫病未消,在牢中幾經波折,加之前兩日同伽薩鬧了一場,我如今整日神思恍惚,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折騰。白雲,如今該叫白虹,許是見我臉色太差,忙從床側擺的冰鑒裏掏出個小碗捧到我跟前,“主子吃東西。”一碗蜜棗桂圓紅參湯。晶瑩玉潤的甜棗躺在薄巧白瓷碗裏,一汪甜水漫過光滑碗壁,外側白瓷上頃刻凝了一圈兒水珠。這是我在淵國時最喜歡的吃食,夏日午後要飲冰鎮的棗湯,冬日夜裏則要喝一碗溫熱的。想來我離京已近一年了。這一年來顛沛流離,除了沈瀾寄來的幾封書信外,我仿佛與那生養我的地方再無關聯。我隻是他們放飛的一隻鳥,或生或死,都與他們無關了。病中多憂思,我手裏捧著小碗默默不語,心裏泛上一陣辛酸來。淵國不能護我,這偌大的萬明王宮裏唯一一位能庇護我的人,昨日還鬧掰了。眼下雖被囚禁於此,如陷於樊籠中,到底還是安生的。可萬明王若醒來,我照舊要與他成婚,將來再給人家做妾,像架被人肆意擺弄的傀儡。在淵宮是這般,在萬明依舊是這般。我分明是一步一步地走,還是走不出命數畫的圈。也罷。若伽薩聽不進那些話,我以後不說便是。左不過與他消遣一場,償還他昔日多番救我之恩,若說以後,還不知我這副病軀能否撐到那時。畢竟,我本就是為這樣的事而生的。“二殿下在麽?”我問。“殿下今晨去處理殘局,現下應當已經回來了。”青雲答道。“我去見他。”我慢慢挪下床,披上外袍。青雲、白虹二人對視一眼,飛快地替我打開了門。暖風拂在麵上,仿佛在阻撓我離開房間。我順著地上斑駁日影,懶懶踱著步子走至書房前。八月二十八是我的生辰,那時我便及弱冠,當行冠禮。若他高興,能放我出去走一走,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抬袖正要敲門,忽聽房內傳來一道極熟悉的聲音。我轉念垂手,立在門後悄悄聽著伽薩與那禮官說話。“是鄒先生讓他來的?”伽薩聲音裏帶著幾分不悅,“大哥心懷叵測,先生明知他不是對手。”“臣奉夫人之命保護殿下,其餘人的性命,臣皆不在意。”禮官和煦答,“殿下莫忘了,就算王原本允諾將他賜予殿下,可如今王改了主意想收入自己囊中,殿下實在不必因此觸怒了王。”我聽著這話奇怪,難道那時伽薩未曾想讓我去殿中救他,而是禮官以謊引我去的?他為何要……“王長子亦不喜沈氏,若能以沈氏性命換殿下平安無事,豈不更好?殿下不在的這兩年朝中風雲劇變,當初提拔的新貴多被一眾舊臣瓦解,哪怕三殿下與臣極力權衡也無可奈何。此時亟待重整旗鼓,何必為一人而誤大事。”禮官聲音依舊溫和,吐出的話卻字字寒氣逼人。他側眸向門外瞥了一眼,我接連後退兩步隱入屋簷下的暗影中。初見禮官時,他對我事事多加照拂,原來我的性命在他眼裏同樣是輕如草芥、不值一錢。我斂聲屏氣繼續聽下去,心裏盼著伽薩能嗬斥他一聲,亦或是表現些不滿。可等了半晌,他什麽都沒說,仿佛心裏也認可了禮官此舉,著實讓我心中一驚。“伽萊一眾居心險惡,為人刁鑽刻薄。”他說,“他如今應付不來。”片刻,他又道:“他從不是父王的掌中物,這些話,先生以後勿要再說。”“殿下既然如此關心他,那麽臣倒要問一問,殿下以為,沈氏此番表現如何?”禮官再問。我豎著耳朵幾乎要貼在門框上聽,最終也隻聽見不甚滿意的一句。“一塌糊塗。”我為他做的努力、受的苦,全然被這四個字抹殺了。已近晌午,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我忽而覺得風寒刺骨,手也不住地顫抖起來,隻好逃跑似的慘白著臉回到了偏殿,隻當做什麽都沒有聽見。可那聲“一塌糊塗”始終在腦中叫囂、盤旋,很快,越來越多的聲音同它附和到一起,浪潮般翻騰。是王妃,是太後,是我父親,還有如今的伽薩。我自以為能做得好,原來在他們眼裏,都是這樣的結果。是不是我從前試圖從太後手底下掙一絲喘息機緣的動作,在她眼中也不過如稚子學步、不成計謀?我腳下猛地踩空台階,整個人摔倒在偏殿前,前額離門檻隻餘了三寸。青雲聞聲小跑出來,見我匍伏在地,連忙俯身來扶。我搭著他的手顫巍巍站起身,新換的衣裳又沾上不少塵土,星星點點的汙跡顯得分外刺眼。難怪人人說我無能,這樣平地走路都能跌一跤的人,實在是半文不值。我按著胸口微微喘著氣,耳側青雲問道:“主子見過二殿下了?”“我……我突然覺得有些累,想回來歇息。”我搖搖晃晃地邁過門檻去,扶著一把椅子坐下,垂下眼睛再無心言語。青雲白虹二人見狀不對,亦緘口退出殿外,留我一人獨自麵對空曠寂靜的內殿。。我聽見自己長歎一聲,目光落在衣角汙點上,凝著不動了。就這樣坐了片刻,直到伽薩推門進來,他身後一束霞光照進室內,這偌大偏殿裏才重又有了幾分生氣。他在我身側落座,蹙眉盯了我一會兒,才開口道:“怎麽臉色這樣差?”我心中分明什麽都不想,卻沒由來地沉浸在戚戚苦水之中,從裏向外地泛出一股酸澀來,人也懨懨的,“人病著總是沒什麽精神的,歇兩日就好了。”“青雲說你方才跌了一跤,傷著哪兒沒有?”他上下掃我一眼,牽過我的手托在掌心,又探了探我的額,“燒得這麽厲害,手卻這般涼。”我挪了挪腳,方才倒還不覺得,眼下他一問,我便感到踝上傳來撕裂般的疼,想必是崴傷了。可是這樣一說,他更要認定我是草包一個了罷?我依舊垂著頭,低聲道:“沒有。”他似乎歎了口氣,彎腰捏起我的一隻腳放到膝上。動作牽動傷口,我皺著眉輕哼一聲,他隨即脫下了我的靴。暴露在外的腳踝已然紅腫了一圈,上頭布著一小塊擦傷。“你心裏有事。”伽薩捏著我的腳,我隻能麵向他而坐,聽他悠悠道,“所以行事慌張不安,走路都能跌一跤。現下好了,新傷疊舊傷,不知道幾時才能好。”“敷兩天活血膏就好了,不妨事。”我漫不經心道。伽薩抬起頭來,蛇瞳被窗外透來的落日餘暉映得熠熠生輝。我不安地挪開目光,卻聽他道:“眠眠,我與你坦誠相待,可你始終不願與我說說心裏事。”“我想猜,卻怕妄自揣度惹你不快。可我若不猜,就隻能眼見你日漸消沉。”他想猜我的心思,是探我的過往麽?我心神不定,頹然想著。聖子這個身份隻能擺在神殿中受萬人景仰,沾不得世間的一點塵泥。倘若有一日他得知我在淵宮裏是當臠寵教養,又幾次三番險些被推到自己親叔叔身前去,我這尊泥糊的菩薩身上僅有的一丁點光鮮也會被打碎。到那時,他就會知道我這身華服底下不過是一攤腐爛的蛆,而我也隻是淵宮陰暗角落裏見不得光的醜角。“我此生都過得無趣,實在沒有什麽好說。”我鼓起勇氣直視他,下一刻卻被他那雙眸子徹底擊潰了。那雙眼裏充斥著無措、哀傷,以及一團自責的暗雲。他歎道:“我常想,若是當年能早些帶你到萬明來,是不是就不會是如今的局麵?”第30章 交心“那年我在淵京,聽得流言紛擾、甚囂塵上,自知拖你入地獄。”伽薩眼神晦暗,目光遙望過數年,仿佛置身華燈初上的長寧街,“雖有悔恨之心,卻因勢單力薄,隻能從長計議。”“不想一盼多年,淵人竟將你養成這樣。”我垂著雙腿,整了整淩亂的衣擺,“淵國以天下民膏養我。”“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麽?”伽薩起身,一片陰影壓過來,仿若蔽日烏雲,“那麽我說給你聽。”“你們大淵國的天子,早對你有非分之心。”他一句話讓我心裏猛地一沉,血液湧上顱腦,我顫聲道:“你住口。”“太後為報滅族之仇,將你作棋與他周旋;你的嫡母刻薄寡情,未對你盡半分母親職責;至於你的兄姊……”他滔滔不絕,言語像一把捅破窗紙的尖刀,將我偽裝的皮囊劃開、剝去,剩下血淋淋的傷口。“住口!”我“騰”地站起身,心中的穩靜全然化為了烏有。他遠在晟都,怎麽會知道這些?“你遭哥哥欺侮卻不敢還手,遭高門顯貴恥笑薄待卻無處辯駁,在淵宮裏當寵奴教養也不能自主。”伽薩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如此種種,你倒覺得是厚待?”我掙不開他的鉗製,隻能崩潰道:“你閉嘴!”他應聲而止,鬆開我的腕。我在拉扯中猛地失去了力量,接連後退兩步,後腰不慎磕在桌沿上。我弓著腰,右手死死按在心口喘著粗氣,胸前起伏劇烈得像漲潮時的海波,嘩然衝上突兀岩岸,拂去幾顆沙粒般輕巧地卷走我僅剩的一絲尊嚴。我肮髒、醜陋、懦弱地暴露在他眼前,他親手給我添上的光環被無情地捏了個粉碎,落了一地殘渣狼藉。“你要做什麽?”我揪住他的衣襟失態問道,“伽薩,你究竟想要做什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仰麵悲戚地盯著他的眼睛,冷哼道,“你把我關在這裏,想用這些事逼我與你苟合,仿照我那個瘋瘋癲癲的皇叔用計脅迫,是不是?”我將他的衣襟攥地皺亂一片,踮腳貼到他耳側笑道:“少做夢!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得逞!”伽薩微微側過臉,溫熱的薄唇就貼在了我的額角。我似是被火燎過的荒草,哆嗦得一瞬便枯萎、消泯,直至化作一捧餘燼。“倘若淵人不肯愛你,”他深吸一口氣,將我的手輕輕從衣襟上剝離,握在掌心之中,“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