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身前這個是誰?我甫要張口,便見麵前的男人薄唇緊抿,似是很不悅。兩道刀割般的血線從嘴角劃至耳側,緊接著他那張俊美若妖的皮囊突然裂開,露出血盆大口中兩顆森然獠牙朝我咬來,我驚叫一聲,眼前忽地隻剩下一片白光。一張柔和的臉湊在我跟前,被我猛地睜眼嚇得一顫,又很快恢複了吟吟笑意。“沈公子醒啦。”伽牧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直起身,那張臉便在我的眼中變小變遠了。他手中攪著一碗燕窩,瓷勺剮在碗底發出“沙沙”聲響,仿佛是荒漠毒蛇在搖尾。我驚魂未定,手一動,摸到褥中一片黏膩,登時連心跳都漏了兩拍。“我一聽說大哥要因二哥之事遷怒您,就緊趕慢趕地過來了。沒想到他下手那般狠……”伽牧未曾發現我的異樣,垂眸自責道,“若是我能再快些就好了。”我半張臉躲在被子裏悶悶地發燙,一股腥澀的味道順著錦衾鑽進我鼻腔裏。若是他此時抬頭,定然會看見我的臉漲紅得像秋日的霜柿。我在夢裏和一個與伽薩極其相似的男人交.歡,在天地裸露之處、萬蛇窺視之中,那是我從未設想過的情形。幸好隻是一場夢,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收場我怎麽能和一個男人有肌膚之親呢?莫不是伽薩真的給我下了蠱罷?“沈公子,你……”伽牧驀然抬眼盯上我的臉,我連忙扯住被子遮住全臉,生怕他多問一個字。“無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軟衾下被捂得又悶又沉,“昨夜多謝四殿下幫我,我想自己躺一會兒。”伽牧沉默片刻,起身將碗擱在桌上。“那就請公子好生休息。”他聲音輕緩,挾了幾分失落。我心裏有些愧疚,探出一雙眼瞧他,正看他打開門,外頭黑壓壓站著一片人。。我聽見他狠狠地歎了口氣。-審訊的情形同先前是一樣的,甚至連我推開門進殿時,他們跪的位置都是一樣的。我從匣中取出編了大半夜的訴狀書,放到侍奴托著的金盤中,由他呈給幾位老臣。趁著他們密語探討的工夫,我偷瞥了眼伽薩。他銀緞似的長發沾上了血汙,在燈下泛著淡淡的血色。銀絲簌簌抖了兩下,我的眼睛便和一雙金眸對上了。同時,仿佛蟒鱗刮蹭過腿間。我小腹一緊,夢中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隻好連忙垂下手遮著腹,裝作毫不在意。伽薩勾起唇角,仿佛在饒有興致地觀賞我的表情,須臾下移眼瞳,目光落在我腹股之間。逆著光,他纖長的睫羽撲簌得像兩隻蝴蝶。我捏著拳頭,簡直想給他來一下,省得他不安分地亂看。難道他信任我編得十全十美,鐵定能把他救出來了麽?“既然如此。”左起的太師揮袖扔下白麻紙,我立時循聲看過去,餘光卻瞥見伽薩懶懶地收回了黏膩目光,仿佛並不十分在意結果。或者他早就猜到了結果。“伽薩通敵叛國,證詞在此,字字分明。”此言既出,場內一片駭然。我腦內忽地空白了,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劈得我一時有些恍惚。怎麽可能?我分明將他諸罪脫盡,怎麽可能坐實他通敵叛國?那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是被收買的宮奴蓄意散播謠言企圖淆惑眾聽,我分明是替他脫罪的。我掙開兩個鉗住我臂膀的宮奴,幾乎是撲到訴狀書前頭,撿起來一看,方知是被人坑害了。昨日我放入匣中的是脫罪書,可另兩份也未銷毀。有人私自將坐實伽薩罪名的那份文書放入匣中替換了脫罪書,而我今日來時匆忙亦未細看,以至於……我胸膛劇烈起伏,心髒在骨下跳動得幾乎要碎裂。是有人故意要置他於死地,是伽萊。我猛然抬頭看向他,伽萊眼裏一絲諷刺笑意,“伽薩死罪,沈氏亦非善類。”他慵懶地踱著步子走到我跟前,將那份文書抽走揚在半空:“證詞已有,宵小當伏誅。各位大人已閱,想必心中也有了了斷。按照萬明刑律,通敵當處絞刑,叛國當處淩遲。伽薩不思悔改,數罪並罰,當五馬分屍。淵國來使,通通絞死。”“至於你,”他以勝者姿態睥睨我,“妖惑王子,言行悖亂。既然你這麽喜歡怪胎,不如和他一同五馬分屍罷?”“你卑鄙。”我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指骨捏得發出清脆聲響,咬牙罵道,“伽萊,你就是個無恥小人!”幾個禁衛將我按伏在地,兩把彎刀架在頸上。我艱難地望向連卿,他滿眼失望地撚著胡須,衝我微微搖了搖頭。目光右移,伽葉倚在柱上,麵沉如水。我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的麵孔,如釋重負分、幸災樂禍的、哭天搶地的……唯獨伽薩,他垂著頭,散落的長發宛若一片雪。我不敢看他的臉,不敢細思他的內心。他因我丟了命,我到黃泉底下都賠不完他。-被押至地牢時,伽薩已先一步在裏頭呆著了。他抬眸盯著我,那神色幽然冷淡。我蹙縮著挪了幾步,又被獄吏一把推進去。伽薩張開雙臂,我便跌入他懷裏。我聽見他輕笑,附在我耳邊道:“又來審我啦?”“我對不起你。”我滿心悲戚,半跪著伏在他肩頭。他身上那股雄麝香氣和著血腥味,格外溫熱,讓我想起冬日裏燃著炭火的暖閣。可惜我活不到下一個冬天了。我還未及弱冠,就要死在這異國的土地上了。“無妨。”伽薩聲音倒是輕快,甚至帶著幾分愉悅。他捏捏我的肩,又拍拍我的臉,眼瞳轉了一圈,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唇,“我知道你鬥不過他。”我抱著腿坐在他身邊,昏暗的燈火跳動在我眼中,斜長的牢門影子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實。萬明朝廷勢力盤根錯節,萬明王室與朝廷大員相輔相成、彼此牽製,眼下萬明王昏迷不醒,才讓伽萊有機可乘,聯絡重臣設下圈套。否則朝臣賜死主子,豈不是天下一大笑話?我咬著下唇,支吾著問了一句始終縈繞在心頭的問題,“伽薩,你不是權傾朝野的麽?不該……有點旁的退路麽?”伽薩認真地搖搖頭,“沒有。”“我不信。”我不自覺揚起聲,“你是不是有什麽藏著掖著的殺器?”“沒有,”伽薩一副老實模樣,“我就是給鬥倒啦!若要說有,也隻有那隻老虎。原以為能借虎口送父王歸西,不曾想有人先在你的座位上動了手腳,想來也隻有他會做這種事。”“送你父王歸西?”伽薩冷哼一聲,恨恨道:“他原本……他原本說好戰勝歸來就為我賜婚,將你賜予我為後。不知是誰搬弄口舌,叫他鬼迷心竅、生出不該有的妄念。這等昏君,不如早死。”我聽著,心中慨歎命運變故之快,目光卻隻顧著仔細端詳他的眼角眉梢。那雙漂亮眉眼裏確實找不出一絲遊刃有餘的破綻,一顆心隻能沉入了水底。我不自覺又擰起眉頭,恨道:“都是卑鄙無恥之徒,放在淵國是要被梟首示眾的。他們行如此齷齪之事,早晚遭天譴。”“伽萊做這種事也不是頭一回了,你初來乍到,被他擺一道也是情理之中。”伽薩抬手揉亂我的頭發,青絲從指縫中紛紛滑脫,剩下一小縷攥在他手中。“擺一道?他給我擺了多少道坎兒,我幾乎要被他擺死了。”我想起昨日那般侮辱便覺得委屈,“等我死了,我就變成鬼,夜夜找他報仇。”我心裏越發悔恨,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卻聽伽薩隱忍的笑聲。他緊促的呼吸拂亂了我的發,輕輕噴在我麵上。我登時又惑又惱,重重捶他一下,埋怨道:“我是不知道,有些人命都要丟了怎麽還能笑得出來。”伽薩湊過來,雙手自背後環住我,“瞧你生氣起來怪可愛的,沒忍住。”他一抱我,又叫我想起昨夜那席春.夢,耳根再次燒起來。偏偏推不開他,我鬱悶得幾乎無言以對。半晌,我忽地想起什麽,扭頭在他胸膛上打量了一眼。那古銅色的胸膛上留著幾道血痕,前些日子那些繃裂得怕人的傷口竟全都不見了。伽薩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倒也不加掩飾地放開了讓我瞧。我抬手撫過那些傷口原本存在的地方,都隻剩下了新生的淺色疤痕。這才幾天的工夫,他的傷口居然已經愈合了?!“伽萊想殺我之心,從我誕生之時就有了。”伽薩徐徐道。“我出生卑賤,九歲那年被送到淵國為質,便是他母後巫氏女所謂。三年後回到萬明,先是被貶為賤奴投入獸場搏殺,後又被他騙入蛇塚,險些沒命出來。不過我也因禍得福,得到蛇神庇護,才有了如今自愈的神力。後來他無數次陷害、下毒、威逼,沒有一次殺得了我。”“這次,自然也不可能。”我望向伽薩,他的眼瞳收縮成兩條豎縫,顯得分外銳利冷漠。我在書中讀到過,這是荒漠中的王蛇在鎖定獵物時方會有的表情,而下一秒,蛇就會騰躍而上扼住獵物的咽喉,將尖牙上的毒液注入它的頸部,將其折磨絞殺。蛇殺人,往往潛伏數日之久而後斃之。萬明王諸子,似狼、似兔,各有千秋。而伽薩便是他們之中,蜿蜒藏匿的一條劇毒的蛇。作者有話說:薩老師解鎖圖鑒:生氣的老婆。第27章 沐浴行刑定在三日之後,趁著萬明王仍昏迷未醒,伽萊急不可耐地想要除去伽薩與我。他不信聖子一說,亦不信萬明古籍中記載的蛇神擇王的神話。因為我是萬民心中的聖子,而伽薩是在岩窟蟲塚裏被烏金蛇神擇中的新王。“萬明王諸子之中,他是不是最看重你?”我問過伽薩這個問題,得到的是他的一聲冷哼,似是很憎惡他的父王。“若不是我這雙眼睛,恐怕早就死在獸台上了。”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爍動燭火上,仿佛在回憶一場慘烈異常的廝殺。萬明人喜愛看鬥獸,這事我略有耳聞。每年春種秋收之時,由皇室築高台,飼猛獸與賤奴搏鬥。勝者要麽編入禁衛,要麽放歸狩場以待夏苗冬狩,而敗者隻能血濺獸台、死無全屍。這麽說,他曾經也在獸台與惡獸搏殺?那他可得受多少苦啊!“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抱歉道。“那這你知不知道?”伽薩撩起散落在額前的發,湊到我跟前,露出的額角上一塊小小的傷疤。我六歲那年拿小俑在他頭上砸出的傷疤。這人也太會記仇了!“分明是你先打我,虧我還給你東西吃。”我心裏由羞生了惱,俄而眸子一轉,當著他的麵解了衣帶。伽薩有些訝異於我大膽的行徑,眸中罕有地露出幾分羞澀與動搖,仿佛在思考是否該避開目光。我將衣裳褪下些許,散落青絲拂至一旁,露出頸上一顆殷紅的小痣,“這還是你咬的呢,扯平了。”伽薩不語,眸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我記得你不喜歡旁人碰你,更不喜歡有人看你的身子。”他說。我望著他歎了口氣,隱晦道:“我不喜歡旁人將我當做狎玩的物件來看,不過某人也誇過我好看。我沒有旁的東西還你的恩、償你的恨,這夠不夠?”伽薩抬手撫摸我頸上那生出幾分嫵媚的小痣,我的脊骨隨著他手指的下移而輕輕顫著。半晌,他附在我耳畔道:“不夠。”“你這些年的委屈困苦因我而起,我還欠你十四年的平安喜樂、恣意不羈,如今要一一償還給你。”-三日眨眼間過去,我再次感受到陽光的照拂已是在刑台上。大司寇撚起一炷香從火上燎過,穩穩插在爐中。嫋嫋細煙騰雲而上,如一根繩索逐漸勒緊我的脖頸。香盡則刑行,我跪在萬民前,心裏默數著一炷香的時間。一、二、三。豆大的汗珠順著額滾下來,民聲從起初的靜默轉變為鼎沸。他們可是在聲討伽薩,那個他們曾經尊崇的二王子、萬明百戰不殆的神將?也或許是在責罵我這外邦來的聖子,指責我毀去了他的一世英名。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六。我想起早已故去的母親。宛若遠山的青黛長眉下壓著一雙春水盈盈的眼,朱唇皓齒開合間,我聽到了桃花綻放與冰雪消融的聲音。她說:“鶴郎,母親此生唯一所願便是你能平安活下去。”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我晃了晃身子有些支撐不住,夢裏粗實有力的蛇尾再次遊入我恍惚的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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