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沉吟了片時,道:“張茂之崇尚以詩言事,其詩作多針砭時弊,很是得前朝君主的青睞。鶴兒讀他的詩,必能有所進益。隻是”他話鋒一轉,“自古皇家子弟以文武雙全者為上,不知你的劍術修得如何?劍術?從前在王府時,父親曾延請武師教我使劍。隻可惜後來我大病一場,莫說輕劍,就是略沉一些的尋常物件我也手不能提,隻能被嬌養在高閣之中,做些讀書吟誦的閑事。自那時起,我的劍術就已荒廢了。後來雖有心重拾,一旦練得勞累些便會纏綿病榻,習劍之事隻能就此作罷。王府裏的老嬤嬤有時安慰我,說我能從大雪裏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或許,我一步步自康健男兒淪落為暖床的奴,俱是天意罷。如此一想,不禁讓我眼瞳微縮,無名地思及那早已歸國的蠻夷質子。我踏過的苦楚,一半是他所賜。他如今歸於富貴鄉盡享安樂,卻叫我永生落在痛苦之中不得善終。沈瀾見我不語,向桑鳩道:“既如此,你便去回稟太後,朕要親自教一教鶴兒防身之術,請她明日再問文課罷!”“不勞皇叔……”我不願與沈瀾親近,甫張口要回絕,又懼著太後過問“功課”。遲疑的一瞬,桑鳩已領命去稟明太後了。他對太後忠心耿耿,自然巴不得一手把我推到沈瀾身邊去,最好是直接抬上龍床,好讓太後黨的朝臣們將手中壓了三年五載的諫陛下修身慎行奏折都拋出來。沈瀾抬眸看向我身後桑鳩離去的身影,背在身後的手伸來牽我,“鶴兒同朕一道走走,若累了,輦轎就候在禦園西門外。”桑鳩一走,陷我孤身於敵陣中,焉知沈瀾其人不比太後更可怕呢?我攏了攏袖子,將手中餘下的另一顆小石子塞進沈瀾空置的掌心,粗礪的鵝卵石在他的玉製扳指上擦出“沙沙”聲。沈瀾指腹摩挲著那石子,頗具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他手腕一抖,將石子射入水中莞蒲叢裏,隨即傳來一陣聲響。一隻針尾鴨受驚撲騰而出,振翅未幾便跌落在我腳邊。細看它右翅血跡斑駁,竟是被那顆石子打折了。那野鳧伏在木橋上,頸上的白羽炸開一圈,幾番掙紮後終於隻剩下喘息的力氣。此時後頭走上來一位宦奴,將半死不活的野鴨拎著腿倒提起來,退下去了。我心中慨歎沈瀾舉止之暴戾,又驚於他感官之靈敏。“鶴兒可是以為,朕此舉過於殘忍?”沈瀾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向我身側近了幾步。陰翳驟地壓下,我眼底洇出兩抹淡淡的懼色,細頸一顫便將頭垂下了。我尚未答話,他身後的內監已先一步諂道:“依老奴看,這野鴨不過一介畜生,能供陛下一樂是它的福氣。試問天下有幾隻鴨子,能入陛下的眼呢?”“放肆。”沈瀾嗬斥了他,卻隻是無傷大雅地將長眉半蹙,轉而將我的手強行攥在掌心裏。他掌心寬厚溫熱,隻是握得太緊,扳指硌得我生疼。可我卻不敢輕易掙脫。隻要在這宮中一日,我便如豢於池中供他取樂的野鳧。沈瀾心悅,饒我過幾天舒心日子;若他哪一日失了興致,我即是下一縷橫死的亡魂。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好一個淵宮,當真是使人如履薄冰的萬丈深淵。“鶴兒,”他又喚我,“朕叫人把那野鴨同酸筍一起燉了湯,給你補補身子,可好?”待我再看時,沈瀾麵上一片溫煦,柔柔地掬起兩捧笑意漾在眸中,同方才的情狀判若兩人。我心雖跳得厲害,依舊努力掩去聲音的瑟瑟,故作輕鬆答:“謝皇叔關懷。”他滿意地勾起唇角,眉尾半抬,神情竟有些像個得了心愛的玩具的稚兒。沈瀾抓著我的手,在園中逛了好些時候。他將四處新植的花木一一指給我瞧,又問我想要湖裏的白鵠還是草上的幼鹿。我生怕他再濫殺無辜,眼見日薄西山,索性閉眼道:“皇叔說要教我劍術,原來是誆我的。”“既然鶴兒想學,朕自然是要盡了這為師的職責。”回應自頭頂傳來。不知是否是我聽岔了,他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一股叫我不寒而栗的愉悅。第3章 入甕沈瀾跨上龍輦,我垂手立在一側隨行。誰知他一招手,竟叫我同他乘輦。龍輦為帝王出行代步所用,我怎敢僭越如此?再說這輦轎雖寬敞,到底也坐不下兩個男人。我後退半步,衣袖顫顫拂於宮牆上,婉拒道:“請皇叔乘輦,侄兒自願隨行。”“鶴兒身體柔弱,怎好這般勞動。”沈瀾不依,驀地站起身行至我麵前。未待我再出聲,便覺得天旋地轉,朱牆青瓦萬花鏡般在我眼前一旋而過。待我意識到發生何事,沈瀾早已歇在輦上。前後十六宮人一齊用力,龍輦頃刻離了地。我便這樣被他橫抱在懷裏坐上了龍輦。這群刁奴!沈瀾一手箍緊了我的腰,兩指搦一枝從禦園裏折下的花,在我頸下慵懶任意地掃著。我掙紮不脫,心裏又羞又惱,生怕叫宮道上來往的宦官婢女們瞧見,將這曖昧不明的情景謠傳滿宮,多出些“榆木開花又逢春”的壞話來。然而他的手臂如一道鐵鏈將我緊鎖住,待到使光了力氣,我也沒能使之鬆懈分毫,隻好放任自流地暫且安歇在他懷中,默禱自己的這副模樣莫要被他人撞見。過了崇武門,離武英殿便不遠了。我略鬆了口氣,方才注意到沈瀾衣上縈繞著一股醇厚沉穩的檀香,細嗅其間仿佛夾雜著甘洌綿涼的氣息,想必是有曆代帝王所鍾愛的龍腹香摻雜其中。兩種香味混雜一處,說不出的相洽,卻又有些不合。那溫和端雅的檀香,似是壓不住龍腹香的綿綿涼意。二者裹挾,如同藏在華服盛筵下的毒蛇。一眼望去安謐靜好,細看實則險象環生。我正低頭凝神思度,卻聽一陣拜倒之聲。抬眼望去,斜前方正有一隊異邦裝束的樂人正盈盈行跪拜之禮,想必已然將我與沈瀾共乘一輦的情景盡收眼底。因我比沈瀾矮了一頭,此時又側坐於他膝上,全然成了依偎在他懷中的極親密的模樣。若傳出去,這般豈非成了他人口中的亂倫?!我當即窘得臉頰都燥起來,恨不能即刻躲進道旁的蓮池中去。相較之下沈瀾倒是麵色如常,他並不理會那些樂人,探出手來逗貓似地勾了勾我的下巴,謔道:“怎的害羞了,莫不是那樂伎中有你心悅之人?”他揮手停輦,命樂人抬起頭來。十數雙眼睛齊齊望過來,隻叫我一時赧然語塞。“這是沒有的事……”我急於辯駁,目光冷不丁與為首的樂伎相交。那異族裝扮的樂伎長相麗,膚色瑩白、深目高鼻,蜷曲的淺金色發鋪在裸露的肩頭。他手中執一支成色極佳的七孔笛,狀若白玉,泛著柔光。而最讓我訝異的,是他那雙濃麗妖妍、攝人心魄的翠色眸子。他不像常人,倒似奇工巧匠手下最精致的瓷偶。“你,上前來。”許是我盯著他打量了太久,沈瀾將一雙狹長的眸亦睇過去,兩丸烏珠定定沉下。那笛伎聽命起身上前,我暗自感歎他明豔近乎妖的容貌,私下希望沈瀾能為這等絕色傾倒,轉而放了我。“你叫什麽名字?”沈瀾問,拇指緩遊於花枝之上。“宴月。”笛伎操著一口生硬的腔調,偏偏念著兩個極風雅的字。不過這名字倒也襯他,此般美人若在月下設宴,說不準真能將娥玉兔從桂宮中請下來。“不錯。”沈瀾頷首,指腹半壓,綠枝迸出一隙轉瞬即逝的脆響,簌簌將花頭垂了下去。他將折斷的花枝隨手一拋,轉而向我道,“難怪你看上他。”他的手臂在我腰間扣得更緊了些,壓得我險些喘不上氣。我輕握住他落於我腰間的手,伏下一雙乖順的眉,解釋道:“皇叔說笑了,我不過是因他異族相貌與淵人不同,覺得新奇才多看兩眼。皇叔若是不喜歡,我以後便不看了。”大抵是聽出我話中帶了些求饒討好的意味,沈瀾默然片刻,輕哼一聲才就此作罷,鬆了臂上的力道,卻又捏住了我的手。他這一國之君,心胸竟如此狹隘,真是荒唐。“習劍需得雅音相伴,你就隨朕去武英殿罷。”沈瀾又對那笛伎道。宴月領命,順從地跟上龍輦後的隊伍。他舉止溫馴乖巧,麵上卻波瀾不驚,甚至有些淡漠。我身在淵京,甚少見到異邦人,由是對他好奇得很,但又怕沈瀾再提捏起陰陽怪調,隻好悻悻垂下眼眸。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龍輦落在了一座玉階彤庭的宮殿前。這便是曆來皇子習武之處武英殿。雙腳觸地那一刻,我方有些如釋重負,隻是這短暫的輕鬆在沈瀾靠近之後便蕩然無存。禦前侍衛與內監皆候於殿外,唯獨沈瀾、宴月與我至於殿中。沈瀾即位後大肆修繕宮中殿宇,哪怕隻是習武之處也修飾得雕梁秀柱、富麗堂皇,更不必提那些丹楹刻桷的主殿了。我走在殿內,恍若步入天上仙宮。“鶴兒。”沈瀾沉聲將我的浮夢擊碎。我聞聲步至他身側,見他正駐足在一麵玉砌金鑲的牆前。這牆上擺滿了做工精絕的名劍寶刀,在燭光下泛著幽藍的寒光,映著我們二人的衣紋。一條五爪金龍盤踞劍身,虎視眈眈地盯著幾步以外形隻影單的白鶴。我心中一驚,連忙後退幾步,那劍上的鶴便糊成了一抹煙雲。沈瀾取下一把精巧工細的輕劍,道:“這是太祖時名匠崇寧嘔心瀝血之作,名為出雲,以精鐵鑄成,刃如霜雪、削鐵如泥,是舉世無雙的好劍。”下一刻,這柄劍便遞到了我麵前。他道:“你試試可還趁手。”抬目循去,這恐怕是滿殿兵器中最輕巧的一樣了。我接過那鏤空雕花的細劍,腕上一沉,卻還是努力握住了。涼意自劍柄鑽入掌心,我又握緊了些,免得被凍得失手摔了這傳世珍寶。一隻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助我持穩了出雲。沈瀾以一種尤為親昵的姿勢站在我身後,我後退半步,後背便撞到了他的胸膛。“皇叔”我驚呼一聲,後半句話隨即被他堵了回去。他說:“別動,朕教你幾式防身。”宴月跪坐於殿側,從懷中掏出那支七孔笛,悠揚清越的笛聲繞梁而上,宛若雲霄鶴唳。笛聲中,沈瀾托著我的臂,借著演武用的木樁,將右手的劍向前刺去,後又抽劍轉身下刺木人小腿,再作並步,提劍直刺木人頸間。如此往返,我漸漸體會到些許使劍的訣竅,病體越發輕快,竟有了酣暢淋漓的痛快。他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衣袖翻飛間,熏香愈發濃鬱,幾乎將我醉倒。不過小半個時辰,我耗盡力氣,累得兩腿酸軟。沈瀾放開我,我便強撐著身子踉蹌幾步,歇在了案幾旁。汗珠自頸上滑至衣間,將衣衫打濕了貼在身上。我伏在案上,倒了一大盞涼茶飲下去,方才覺得壓製住了體內一股莫名的燥火,頃刻又引得寒氣竄入經脈。這病真是掃人的興,略有鬆弛便乘虛而來、扶搖張狂。沈瀾將劍擺回架上,繞至我身後,雙手自我頸間向下探。我本就渾身鬆懈,雙臂酥軟無力,根本不能抵抗他。他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陣子,解去了什麽東西。我抬眼看去,是件銀兔毛的短褂。我出門前,容安硬要我添上,說是怕吹了風著涼。沈瀾將那衣服放在一旁,一撩衣擺也坐下了。“可累麽?”他似乎沒了別的想法。我手中握著冰裂紋的小盞,尋思自己莫非是被太後的偏見浸淫太久,誤會了這位皇叔。此時我已精疲力盡,若他有私心雜念,現下動手最好不過。但他隻替我解了褂子,旁的什麽也不做,反倒叫我為自己先前的雜念誤解羞愧起來。他是淵國的帝王,三宮六院美女如雲,怎會對我有非分之想?想必是我錯怪他了。“鶴兒,可是身子不舒服?”沈瀾見我不答話,又關切道二句,口中撩起從前幾分過往,“四哥府上的事,朕早有耳聞。一個質子當街鬧事罷了,偏教你領錯在雪地裏跪著,好好的孩子如今弄成了這副模樣。”“……無妨,多謝皇叔教我劍術。”他張口言語刺入我骨中陳傷,我抬起頭來,濾去先前滿腹狐疑,又不免有些傷懷,隻能潦草謝過他。聞我此言,沈瀾唇角一彎,又露出了那般和悅玉潤的笑顏。他如今剛過而立之年,麵相又顯得極年輕,似是與我差不幾歲的模樣。這樣想著,我竟覺得他親切了幾分。隻是我母親梁夫人,究竟是否如太後所述的那樣,因不願托身沈瀾而飲鴆自盡?他對我母親,究竟有沒有悖逆人倫的非分之心?可我不能問他,至少現下不能。我與沈瀾各懷心思,無言地坐了半個時辰,天色已全暗了。我站起身準備向他辭別,他卻先一步開口道:“鶴兒,朕來檢驗一番你今日學得如何,可好?”“好。”聽他這樣說,我暫且壓下了回殿的念頭,點點頭。今日習劍,不說全部熟記於心,能學到一招半式便是極好的。他取來兩柄劍,其中一柄便是我適才用過的出雲,另一柄上綴七星連珠,劍身刻日月星辰,寒氣凜人,似有血光。宴月重又將笛舉至唇邊,笛音起,若白羽離弦、穿林打葉。沈瀾舉劍來刺,我閃身躲過,轉身揮劍擋住他下砍之勢。他力氣極大,我勉強擋下他的進攻,手腕卻被震得酸痛無比。加之先前的疲憊,幾回合下來,我已幾乎招架不住。伴著一聲淒厲的笛聲,沈瀾再度揮劍,將出雲挑離我掌心,飛落至不遠處。笛聲愈發疾厲如雨點,沈瀾幾番攻擊將我逼至牆壁。眼見他提劍刺來,我徹底沒了力氣,無處可躲,隻能驚懼地闔上眼。他這是要殺我麽??!笛聲戛然而止,我心跳得極快,幾乎蹦出了胸腔。 待我鼓起勇氣睜眼時,發現那劍尖停在了離我鼻尖一寸處。“皇叔好劍法,侄兒輸得心服口服。”我喘著粗氣倚在牆上,麵上裹著淋淋薄汗,等他將劍收回。然而沈瀾並未收劍。他控劍向下,劍尖劃過我腰間飾帶,那枚白玉如意佩落在地上應聲而碎。方才退去的驚懼重又湧上心頭,隻見他振腕上挑,將我整件外袍剝落在地。宴月悄悄退出殿外。我惶然望著沈瀾,偌大的武英殿隻剩下細密的呼吸聲。半晌,他鬆手將劍丟在地上,揚手抽去了我用以束發的玉簪。青絲散落的那一瞬,他看向我的眼神亦變了。第4章 遇險為教正諸皇子練武時的一動一式,武英殿內特立了一麵高大的銅鏡,以便各人時常對鏡自糾。如今越過沈瀾徐徐靠近的肩頭,我正巧能在鏡中望見自己的狼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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