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就這麽粗暴將原因推在其他人身上,豈不是忽略陛下這種行為的怪異?喬世軒的話,讓陳少康沉默了會,才移開了視線:“你心中已經有了定論,那還問我做什麽?”“縱是如此,要是陛下身邊,是有人如此勸說,那這人,也當是諂媚之輩。”喬世軒道,“這兩者,本就不衝突。”陳少康笑了笑:“喬世軒,你若問我,對陛下這件事怎麽看,我隻能說無可奉告。”他遙遙望著遠處,漫不經心地說下去。“要是問那個人呢,我也隻能說,他應當不是個壞人。”更進一步說,陳少康覺得,他不會是那種會不顧前朝後宮的安危,勸說這等荒謬之舉的人。然他與這人,也不過見上兩次,迄今再沒有見麵,陳少康也自然不能給自己的話打包票。……某種程度上,陳少康更說不清楚,自己給岑文經說話,到底有幾分是為了他,有幾分……是為了岑良。陳少康現在手中還沒有十足的證據,但是,他的確追查到了岑家曾經的記錄。岑玄因的妻子,的確姓柳,他們家,也的確是有一個叫岑良的孩子。岑文經,岑良,柳氏……這世上當真有那麽巧合的事嗎?陳少康不這麽認為。如果,如果……岑良的岑,的確與岑文經有關係,那他們豈非是一家人?一想到那日岑文經說起家人時落寞的表情,陳少康就有些後悔之前為什麽吞吞吐吐。除了上次鹿苑和百丈樓外,陳少康沒有在任何地方聽過岑文經的傳聞,他似乎再沒有在京城走動。不知是隱居在某處,還是回了皇宮。有不少人因為之前鹿苑與百丈樓的事情傳了出去,都試圖與他打聽消息。就連敬王府上,也曾傳來消息,想要一探究竟。不過這些,全都被陳少康回絕了。他心中打定主意,下一次見到岑文經的時候,一定要提起此事。縱然他還沒有太多的證據,可是他心中莫名有種篤定的感覺。說不定……“陳少康,”喬世軒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在鬥詩,而且聽起來……”在找人。尤其是陳少康和喬世軒。他們這兩個,哪怕是在這場群英薈萃的宴席上,都算是耀眼之人。一個是定國公府的公子,一個是喬閣老的孫子。越是熱鬧的時候,就越容易想起他們。陳少康搖了搖頭,推著喬世軒的肩膀,示意邊上偏僻的路,“你走不走?”喬世軒也沒了再留下來的心思,兩人互相打掩護,偷偷溜走。待回到喬府上,喬世軒一想起今日的事,也隻覺得好笑。門房見到喬世軒,便笑著說道:“三郎可算是回來,閣老正在書房等你呢。”喬世軒微愣,祖父尋他?三兩步到喬琦晟的書房外,門外隻得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在守著,看到喬世軒便是先笑。“三郎。”“明叔,祖父可是在書房?”“正等著三郎呢。”被稱之為明叔的人打開了房門,側過身去,“請。”“祖父,孫兒來了。”喬世軒進門後,畢恭畢敬地朝著書桌方向行禮。書桌後麵正坐著一個老者,看起來已然上了年紀,頭發胡須皆是花白,卻是非常儒雅端正。喬琦晟手中正握著一卷書,漫不經心地說道:“叫你來,也沒別的事。你祖母說,為你相看了一門親事,明日記得利索些,別叫人看了笑話。”喬世軒一想起祖母,就忍不住垮了臉。想來是上兩次,喬世軒總是恨不得繞道走,這一次祖母才發話,讓祖父來與他說。喬世軒家裏頭最怕的,就是祖父。聽得喬琦晟這麽說,他隻得老實點頭:“孫兒曉得。”喬琦晟仿佛才看完,輕舒了口氣,將書卷放下,掃過喬世軒的打扮,微微皺了皺眉:“去哪兒?”喬世軒:“剛從百丈樓回來,今日是牟桂明做東之宴,孫兒是被徐長明給叫去的。”徐長明是新任戶部尚書之子。“牟桂明,百丈樓?”喬琦晟念了兩句,輕笑著搖頭,“往後這牟桂明,你可要謹慎些。”“牟桂明的身家,不足以在百丈樓如此。他的身後,必定還有人。”喬世軒欠身,“孫兒省得,不會叫這人蒙騙了去。”喬琦晟幽幽說道:“怕的不是他蒙騙,是他在借勢。”喬世軒微愣:“孫兒不明。”喬琦晟淡聲說道:“牟桂明舉辦這種宴席,已是多久?”喬世軒沉思片刻,仿佛是在回憶著過往的事,過了一會,他突然臉色微變,近乎自言自語:“從他在江南,再到京城,似乎一直都有這樣傳聞。”牟桂明喜好宴席,時常在宴會上飲酒作樂,而後杯酒之下,書寫文章,那些千金求文的佳話,也有許多是在這一場又一場的宴席上發生的。喬世軒隻要一想,竟是想不起來,牟桂明是從何時開始,隻記得,一想起他,就是那一場又一場的宴會。一個普通的才子,在不知不覺有了這樣的聲名,甚至能夠在京城這樣的地方,宴請這些權貴子弟,參與者都習以為常,不覺得稀罕……這種有意無意下的造勢,又是從何時開始,以至於到了潛移默化,無人覺得奇怪的地步。喬世軒嘴巴抖動了下,“孫兒,真是第一次被邀。”喬琦晟淡聲說道:“分頭行動,緩步蠶食,待到在意時,幾乎所有人都已然習慣,不再引以為奇。這人必定不是自己成事……你可懂我的意思?”喬世軒背後汗津津,已經不由得思考起自己在宴席上可曾說了不該說的話,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孫兒明白。”喬世軒欠身,而後,像是想起今日的事,複將宴席上發生的一一道來,末了,才說:“以孫兒之見,這席會,似乎有些在意朝廷之事。”要是換做他時,喬世軒不會這麽在意。畢竟朝中出了這樣的大事,不管是誰,都會關注一二,再有自己的見解,這都理所當然。但是,許是有了喬琦晟的提醒,再加之陳少康的話,喬世軒忽而有了不同的感覺。喬琦晟平靜說道:“這也正常,不然,讓你們這群子弟聚集在一處,又是為了什麽呢?”喬世軒似乎聽出了一點異樣,試探著說道:“祖父,您是不是知道,這牟桂明背後,到底是誰?”“不外乎那幾位王爺。”喬琦晟提起毛筆,在白紙上落下幾行字,“是誰,重要嗎?”那輕輕一句話,讓喬世軒的心情震蕩,勉強才壓下那種奇怪的惶恐。“祖父,倘若這般,那這牟桂明之舉,是為了……”他猛地對上喬琦晟的眼睛,一時間,竟是連後麵半句話,也是說不出來。喬琦晟輕聲細語地說道:“你既是猜到,何必再問?”不知為何,喬世軒覺得這幾日祖父的模樣,有些怪異。這話題聽起來太敏感,盡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往前,卻還是沒忍住問上一問。“祖父,您最近,似乎有些心事?”喬琦晟隨手丟開毛筆,任由著其滾落下去,“三郎,你覺得,陛下,是個怎樣的人?”喬世軒微愣,隻覺得好笑。方才在清幽閣,他正問過一個,與祖父這類似的問話,隻不過那時候問起的,是傳聞中景元帝的情人。“是個很可怕的人。”喬世軒老實說道:“祖父,孫兒隻有幸見過幾次陛下,不過,他之氣勢,絕非常人,甚至比先帝,還要來得壓迫,淩厲得令人敬畏。”先帝是柔和的,平靜的,縱然有些軟弱,不過與其相處,總歸不那麽害怕。景元帝呢……隻有與他共處一室,喬世軒總會覺得焦躁不安。皇帝陛下分明是冷漠如冰,說話簡短又淩冽,少有旁落之眼神,隻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罷……然而,即便如此,都難以遏製住那種本能的敬畏。景元帝不是先帝,他再是冷漠,性情也不如先帝那樣平和,那就像是……時時刻刻都可能崩裂的雪山。處在這種高壓的情況下,又有誰能真的平靜如初?喬世軒甚至可以羅列出上百種不喜歡他的理由。但是。喬世軒道:“盡管我並不喜歡這位陛下的性情,也覺其凶殘可怕,殺戮太重。但是,不論政事手腕,平衡文武,亦或是對外……他都稱得上有才能。”景元帝或許不是那種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然對比赫連王朝過往這麽多代皇帝,他之本事已經足夠。對內能夠讓百姓安康,對外能庇護國土,如此已是許多人渴求的安定,還有何求?喬琦晟喃喃:“是啊,還有何求?”喬世軒下意識看向祖父:“難道,是最近內閣,又有什麽煩心事?”他問得很隱晦。其實喬世軒想問的,是景元帝。既然祖父這話問的是與皇帝有關,那這心事的來源或許也在他身上。喬琦晟在首輔的位置上坐了多年,已然是條老狐狸。如他剛才的問話,若是在平時,本不該出現。這甚是奇怪。喬琦晟是何等人物?他若心中有什麽想法,何必來問喬世軒的意見?縱然喬世軒很聰明,但怎麽可能比得過喬琦晟這等沉浸官場多年的人?放眼望去,整個朝廷,就再沒有能如喬琦晟這等威壓之人。然他還是這麽問了,就足以說明,必定發生了一件喬世軒不知道的大事。而這件事,必定就連喬琦晟這樣的老狐狸,都被動搖一二。喬琦晟淡淡看了眼喬世軒,那眼神似是警告。喬世軒撇了撇嘴,嘴裏嘀咕著:“就許您來問,不許我自己猜嗎?”喬琦晟將寫好的東西挑起來,看了片刻,出乎喬世軒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把寫好的信封起來,而是兩指夾著那張信紙放到燭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