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說,晉穆隻得停了手下動作,冷笑:“那他人呢?怎麽每次出事都不見人影?”


    我垂下了袖子,嘆了口氣,既擔憂又懊惱:“若知道他在哪,此刻站在你麵前的還能是我麽?”


    晉穆撇唇,橫眼瞅著我時,滿臉滿眸皆是無法忍耐的不悅。


    我惘然摸臉,笑道:“這可是天下第一公子俊美無雙的臉,你不覺得賞心悅目便罷了,還非得露出這般鄙夷的神色?”


    晉穆哼,飛眼望向窗外的天,漠然:“他好看不好看,關我何事?”


    我笑了笑,伸手指向帷幕之後的人:“那他呢?他不也和無顏長得差不多?”


    帳後的人聞言咳嗽,說不出話。


    晉穆揚手自袖中拿出一張麵具罩上我的臉,冷淡:“誰有功夫看他?以後和我說話,戴上這麵具!”


    “晉穆!”帳後人冷冷一哼,室中有寒氣驟然漫起。


    晉穆翻眼,莫名:“你不是常戴鬥笠垂麵紗,我就是有功夫,你幾時又讓我見到了?”


    帳後人又咳了一聲,語噎。


    我無語地聽著他二人對話,自問沒撤求得晉穆留情,於是隻得轉身坐回書案之後。臉上的麵具輕軟貼膚,初戴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時間久了後,慢慢地便覺出一股壓抑的難受來。難受不在臉上,而在心上。


    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輕鬆自去一邊喝茶的晉穆,暗自嘆了一聲,心中想起他戴麵具二十年如一日的堅毅後,突然便不覺得此時的這點難受算得了什麽。


    晉穆飲茶畢,撩了長袍坐到我對麵,笑道:“我隨蒙將軍回城的時候,楚梁軍隊以為是侯須陀的軍隊入城,當時雖隔得遠,但天邊黃沙飛揚,旗幟飄動,應該是他們的軍形又重新變動靠向金城了。”


    我瞭然,點頭:“本該如此。他們就是想引侯須陀進城後重新圍困金城,讓齊軍再無突圍的機會。那麽到時就算他們攻克不下金城,再等一段時間,金城自會無糧可食、無軍可戰、無援可救,最終落得棄城而亡的下場。”


    晉穆勾唇:“可惜的是,侯須陀並未入城。”


    我冷笑,嘲道:“若凡事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那就算輸,豈不也輸得太窩囊?”


    晉穆莞爾,笑道:“如今看來倒是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窩囊的,怕反而是楚梁之輩。”


    我搖了搖頭,起身走至地圖旁,伸指點著金城周圍的形勢,輕笑:“楚軍的元帥公子凡羽與我交戰三年,如今他雖不知是我回來了,但遲些時候總會知。無顏用兵看似大膽實則謹慎,我用兵看似小心翼翼實則喜歡以奇製敵。凡羽對我和無顏的用兵之道是再熟悉不過的,此時他可能還在糊塗中,等稍後明白過來後,自是能猜到我將侯須陀的軍隊用在何處。而梁國的統帥湑君……”


    說到這,我語音一頓,揉眉苦笑,道,“若說他不了解我,那是自欺欺人。如他知道了回金城的是我而非無顏,估計動作比如今還要迅速果斷。侯須陀的軍隊我將其分布在了位在北側和東側的楚梁大軍之後,經過昨夜和今天一日的部署,傍晚時分,敵後的城池和山野會遍地起硝煙與篝火,錦旗飛揚四千張。聲勢是做到了,但怕隻怕唯能唬住凡羽和湑君一時。時日長久後,敵軍見援軍雖眾卻不敢上前與之開戰,自會懷疑我方的虛實。一旦被其探知深淺,侯須陀分散在外的軍隊便會很輕易地被楚梁軍隊吞食消滅。”


    話音落後,晉穆久久無聲,隻凝眸看著我笑,麵色自在如初,仿佛毫不在意我語中的嚴肅和隱憂。


    我心知他向來輕狂無忌,於是也不做聲,轉身在他身旁坐下。


    “難怪楚桓要殺你。若是我,也斷然不敢輕易放過你。”等了半天,他突然嘆息著道出這麽一句。


    我抿唇,斂了眸苦笑。


    “不過你放心,凡羽那小子在菘山後待不了多久了,七日之內,我敢斷言他必定班師回國。”晉穆長笑,言詞旦旦。


    我挑眉,看向地圖上楚國都城邯鄲的方向,笑道:“莫非你……”


    晉穆揮袖打斷我的話,笑:“意已領兵二十萬,三日前便出發了。事情原委我已告知他,能否報仇,便看他的作為了。”


    我嘆氣,剛要說什麽時,帷幕晃動,深藍衣影自帳內走了出來。


    我麵色一變,站起了身。


    縱是有黑色綾紗遮麵,我也能看清他眸間的冰寒和痛苦。“聶荊,你……”我喃喃著,心中紊亂一片,突地不知該說什麽。晉穆剛才所言意已出兵的消息帶來的歡喜驟然消無,餘留心上的,唯有苦澀、無奈和愧疚。


    晉穆也起身站直,默然看著他,嘆氣。


    “穆既然來了,我也就放心了。先走一步,後會有期。”言罷他回頭,飛身自大開的窗扇躍出,衣影飄行處,旁人隻道是有長煙輕揚。


    “誰道刺客無情?”晉穆笑,低聲道,“天下最有情的,便是他!”


    我眺目遙遙望著那個漸不可見、消失在重甍疊簷間的身影,蹙眉時,胸中的悒鬱慢慢攏起,一時濃烈得能讓我喘不過氣來。


    他是有情。


    而我欠他,也著實太多……


    一日無話。傍晚時分有侍衛送來城外細作的密報,說是楚梁軍隊再次前行三十裏,圍困住了金城。


    意料之中的事。我匆匆掃了一眼後,便將密報放在一旁,不多言。


    少頃,又有密報送來,言及楚梁大軍後,夕陽下有齊國的軍旗綿延千裏,篝火遍布山野,天邊硝煙瀰漫,疑是再有大隊援軍到來。


    我執卷仔細看了看,既而喜氣滿麵地吩咐送來奏報的侍衛:“將消息傳出去,叫金城的百姓們也高興高興。”


    侍衛叩首應命,歡悅而去。


    一旁的晉穆看著我搖頭,好笑道:“原來你這麽會演戲。”


    見他說話,我趕緊戴上才摘下不久的麵具,眨眨眼,不甘地辯駁:“奇怪什麽?難不成比你還會裝麽?”


    晉穆嗤然一笑,伸指倒了杯茶給我:“比我?不遑多讓!”


    我笑了笑不理他,隻抬眸看了看漸暗的天色,擔憂:“一日這麽快就過去了。你說楚軍七日必退,若他在這幾日裏宣戰,該怎麽辦?”


    “兵來將擋。他既要戰,那便戰。以菘山之險,金城之固,七日內,他尚奈何不得城中守軍。”晉穆答得漫不經心,看似絲毫不以為然的模樣。


    我低頭,看了看手邊那些自梁國密探送來的白色卷帛,依然不放心:“楚軍就算撤退了,那還有梁國。除去水軍外,他們仍有兩倍於我的騎軍和步兵。而且……我阿姐還在他們手上。”


    晉穆抬眸,盯著牆上地圖沉吟了半響,眸底顏色深湛似秋泓。


    “意既能出兵圍邯鄲,或許,梁國的郾城也不該讓它如此輕鬆、置身事外才是。”許久後,他緩緩舒了眉,輕輕笑道。


    我起身,走至他身旁,疑惑:“你的意思是?”


    “圍楚梁而救齊。隻不過,晉國在北,而梁國在南。若要晉國再出兵,那需得過楚、齊任何一國才能到達梁國。如今晉與楚交惡,而齊國大亂,兩邊都走不得。如要出兵圍困梁國郾城,那必須得……”言至此,晉穆忽地停下說話,眼眸轉向地圖上的另一端時,笑意高深而莫測。


    我瞥眸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心念一動,瞭然:“你說夏國?”


    晉穆撇唇,無語默認。


    我想起那個年紀雖輕、但心計之深世人難及的夏惠公,不禁暗自嘆息,搖頭道:“無蘇已戰死,文姒雖是夏國的公主,但卻和如今的夏惠公關係並不親。如果唐突請援,怕會被拒絕。”


    晉穆勾唇一笑,斜眸看我時,目光耀動似星辰低垂。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躲開眼光,背過身去,嘀咕:“看什麽看?沒見過麽?”


    晉穆笑,低聲:“你活過來之後的樣子,我還的確沒見過。”


    我腦中嗡然一響,似是到現在才發現哪裏不對。我回頭盯著他,奇怪:“從剛才到現在,似乎你知道假冒的無顏是我後,一點都沒有驚訝過。”


    晉穆點頭,看著我:“看上去還是你比較驚訝。”


    “你早知道我未死?”我蹙了眉,似是想不明白。


    晉穆定睛看了我片刻,忽地眸光一閃,淡然笑開。他伸指自懷裏拿出龍佩,遞到我麵前:“你若死了,它怎麽還會時不時地變變顏色?”


    我麵色先是一紅,後又一白。晨時碎裂的鳳佩依然被我用絲絹包著收在懷中,若是被他知道了鳳佩已不完整……我心中一虛,忙噤了聲低頭不語。


    臉上戴著麵具,他自是看不出我此時的神情。估計是當我害羞了,他輕笑著咳了咳嗓子,伸臂抱住了我。“若不是漠北匈奴作亂,我不會……”話說了一半,他又忽地住口不說了。


    我抬頭看他:“你不會如何?”


    他眸子一凝,再開口時,卻改了話鋒:“我會早些來找你。”


    我輕笑,微微頷首:“說得好聽。”


    他麵色一變,很是不滿:“你不信?”


    “信。自然信!”我笑著離開他的懷抱,挑了挑眉,得意:“隻不過我還是比較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那匹白馬。忘了告訴你了,你給我的那匹白馬實在通靈,居然懂得千裏追隨主人,憑空出現在聶荊家附近。”


    晉穆訕笑,側過臉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一動,走到他麵前,仰麵看他:“那些日子是你陪在我身邊的,對不對?”


    晉穆眸光微搖正要開口時,窗外卻有人先輕聲笑起,連連嘖聲而嘆:“女娃當真聰明。居然連這個也能猜到。”


    我回頭,看到斜倚窗欞、嘻笑不恭的東方莫。他懶洋洋地坐在那,眉目清俊妖嬈,橙色衣袍與落日晚霞連成一色,霞光四射時,宛若他周身也綻放出了熠然的光彩。


    我臉紅,忙跑出他身邊:“師父何時來的?”


    東方莫不答,隻揚手摘了我臉上的麵具,笑道:“這個好玩。借為師用幾日。”


    我為難,扭過頭看晉穆。


    晉穆冷冷地瞧著坐在窗上的人,拒絕得果斷:“不借!”


    東方莫擰眉,不悅地瞥眼看晉穆:“我說你這小子懂不懂尊重長輩?當日你讓我不說是誰救了女娃,我已守諾不說了,如今她自己猜到了,可不算我違背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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