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陳老太太躺在炕上,兩隻腫得不像樣的眼睛費力地睜著,兩隻渾濁的眼珠子,往進來的人這邊看了過來,那樣子看著有些嚇人。婷子從炕沿起身,將蓮旦懷裏的小旦抱了過去,低聲道:“我領孩子去隔壁屋待會兒。”蓮旦道了謝。陳老太太似乎聽見了這邊的動靜,眼珠子跟著婷子抱著孩子的身影,直到出了門看不見了,才又轉回去。這次,她的目光轉向自己的侄兒,還費力地抬手,用手指著他。張行匆匆湊過去,彎腰道:“姑母,您是有話想跟我說?”陳老太太費力地點了點頭,不太清晰地道:“對,還有……。”她的目光還在人群裏找,吳大娘“哎呀”一聲,指著陳霜寧道:“你兒子在這兒呢!”陳老太太一雙已經有了死氣的眼睛,轉向陳霜寧,腫成兩條細縫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她的神色,她就這麽看了一陣這年輕的男人後,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搖了搖頭。她顫巍巍地抬著手,手指指向的是……蓮旦。張行轉向眾人,說:“麻煩各位先去外屋等一會兒。”這是陳老太太要交代後事了,眾人心裏都明白,紛紛退了出去。就留默不作聲的張行,和忐忑不安的蓮旦在屋裏。蓮旦回頭去尋找熟悉的身影,看見陳霜寧在原地站著,一雙眼垂著,看向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他才抬起頭來,看了蓮旦一眼,繼而,他也轉身邁步,離開了屋子。那一眼,蓮旦說不出其中的意味,隻覺得,那一瞬間,他心裏的不安達到了頂點。……外屋裏,各人都找了凳子坐下了。吳大娘抹了把眼睛,衝陳霜寧道:“你娘這是放心不下你,想把你交給她最信任的侄兒和你最親近的媳婦照應了。”別人一聽,才明白過來方才陳老太太為什麽不讓自己兒子留在屋裏了。村長歎著氣道:“以前,這老太太就對兒子最看重,誰都沒有她對孩子那麽好,兒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這老太太也還把他當成小孩看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幾個人在那聊天,陳霜寧一直沉默著不大出聲,別人隻當他是過於傷痛,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他站在離裏屋門比較近的位置,微微低著頭,臉上是一貫的麵無表情,而他垂著的眼皮,擋住了他眼睛裏一切變化,包括眸中漸盛的冷意,和在其中洶湧流動的血海暗流。……足足過了有兩炷香工夫,裏屋還沒有什麽動靜。陳家人坐不住了,說了幾句場麵話,就紛紛告辭走了。他們本來也是來看看,能不能趁機打個秋風,如今見不僅陳霜寧在,張家人和村長也在,實在沒什麽機會,便失望地離開了。剩下吳大娘家人,還有村長,嘮了一會兒磕,便也沒什麽可說的了,就隻沉悶地坐著。又過了得有一盞茶的時間,裏屋終於有動靜了。門吱嘎一聲開了,張行從裏麵走了出來。吳大娘立刻起身道:“怎麽樣了?”張行看了看屋外幾人,臉色難看道:“說了會兒話,便又昏睡過去了。”吳大娘重重歎了口氣。屋裏頭,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從張行身後,也從屋裏走了出來。這是蓮旦,他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皮卻很紅,出門時,他一直垂著頭,不看人,也不說話,隻安靜地站在角落裏。村長站起身問道:“老太太有什麽交代沒,後事打算怎麽辦?”張行說:“一切從簡,和我姑父合葬便好。”村長點了點頭,說:“行了,先這樣,都各回各家吧,等著點信兒,”他又衝陳霜寧道:“你們晚上守著夜,時刻看著,有什麽情況,就來家裏叫我一聲,我找人過來幫忙。”陳霜寧點點頭,道了謝。眾人說著話往外走,陳霜寧在後麵送客,蓮旦從角落裏出來,也跟著送客。婷子說小旦睡了一會兒,醒了該得吃奶了,蓮旦小聲說知道了,又說了謝謝。他和陳霜寧之間隔著婷子,陳霜寧轉頭看了他一眼,蓮旦似毫無所覺,並沒回應。把客人都送出門了,陳霜寧進院子時把院門拴上了。等他再回身過來,隻能看見蓮旦的背影,他已經一個人先回了屋裏。陳霜寧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下,也邁步回屋。……人都走了,孩子還在睡覺,屋子裏格外的安靜,安靜到讓人感到沉悶。蓮旦進了裏屋。門,關得嚴嚴實實。陳霜寧在門外站了一陣,便轉身離開。他給爐灶添了些柴火,然後把擠好的羊奶放在鍋裏蒸上了。一起蒸的還有昨天剩下的幾個饅頭,和一碗雞蛋羹,一盤油渣芥菜絲。蒸得差不多了,陳霜寧先把羊奶拿出來晾上,然後燒上了一壺熱水。這些活都做完了,屋裏傳來小旦的哼唧聲,是孩子睡醒了。陳霜寧試了試羊奶的冷熱,覺得正好,便從碗櫃拿了勺子,端著羊奶到了屋子門口。他要推門時,動作一頓,轉而抬手敲了敲門,聽見裏麵隔了一會兒才傳出來的“進來”,他才推門進屋。蓮旦正坐在床沿,低著頭給小旦換尿子。陳霜寧走到床邊,看著他,緩緩道:“羊奶好了。”蓮旦沒抬頭看他,隻是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放桌上吧。”陳霜寧放下盛著羊奶的大碗和勺子,在一旁等著。蓮旦給小旦換好子,小旦咿咿呀呀地一翻身,就趴到了床上,他小手一伸,就奔著桌上的羊奶使勁。蓮旦怕他把碗抓翻了,忙捉住他的小手,想製止他,小旦卻很執著,立刻伸了另一隻小手過去,蓮旦手忙腳亂地又要去捉另一隻手。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霜寧彎下腰來,伸出雙手道:“我抱著他吧。”可他的手指尖還沒碰到孩子衣裳,蓮旦見到他伸過來的手,明顯身體一僵,之後,他倏地抱著小旦往後一躲,竟生硬地避開了年輕男人的手。陳霜寧的動作一僵,緩緩抬頭看向抱著孩子往後躲的哥兒。蓮旦眼睛紅腫,臉色白得嚇人,陳霜寧此時才看清他眼睛裏的神色,那裏麵充滿了戒備、警惕,還有恐懼和懷疑。窗外,日頭西落,屋子裏漸漸暗了下來。陳霜寧動作很慢地收回雙手,身體站直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小旦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不再鬧著要去夠奶碗,而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爹爹。過了一陣,在昏暗中,床上的哥兒嘴唇顫抖著,艱難地開口道:“你不是陳瀚文。”話音落地後,屋子一時間安靜極了。陳霜寧站在床邊,毫無反應。蓮旦的呼吸聲漸漸急促,他嗓子裏有了哭音,哽咽著問:“你到底是誰?”第27章 陳老太之死“誰跟你說了什麽?”蓮旦問完後好一會兒,陳霜寧開口問道。蓮旦用衣袖狠狠抹了把眼淚,說:“娘說,你根本不是她兒子,你是冒充的壞人!”陳霜寧垂著眼皮,緩緩道:“還有嗎?”蓮旦胸口起伏,他雙眼緊緊盯著床邊的年輕男人,說完那句話,卻緊緊閉著嘴,不肯再開口了。陳霜寧輕“哼”了一聲,像是在笑,又像是隻是一個無意義的回應。那之後,他用沙啞怪異的嗓音譏諷地說:“這蠱蟲果然是宿主越弱,控製力也隨之越弱。”這話幾乎就已經承認了,他不是陳瀚文的事實。蓮旦震驚地看著他,臉上的驚惶達到了極點,他一把抱住小旦,往床裏退去,整個人都貼到了床角處,瑟瑟發抖地看著對方。陳霜寧抬起眼皮來,眼珠在昏暗中漆黑冰冷,薄唇微動,幾乎一字一頓道:“張行說,上次他來看望他姑母,老太太便告訴了他此事,他當時沒敢聲張,怕是老人是病糊塗了,回去後第二天,他便去了靈勻寺。”蓮旦駭然,嗓子裏克製不住地發出吸氣聲,他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顫抖地說:“你……你能聽見我們在屋子裏說話?”陳霜寧嘴角微彎,露出一個冷笑,“他說寺裏表麵看起來沒什麽不同,可處處透著奇怪。”蓮旦嚇哭了,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往下淌。陳霜寧邁開步子,向床邊緩緩靠近。他用那雙冷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繼續說:“他還說,過去曾與圓鏡師父有些交情,圓鏡現在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蓮旦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壓力,嗚嗚地哭出聲來了,他懷裏的小旦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陳霜寧眼睛裏有什麽思緒快速閃過,腳步一頓。蓮旦卻不隻是因為他的靠近而哭泣,他沒像以往那樣,第一反應去哄懷裏哭的了小旦,而是身體微微前傾,問出了一個陳霜寧沒想到他現在會問的問題。蓮旦的眼睛裏都是絕望和痛苦,但又隱隱懷著某種期望,他壓製著心裏對這個年輕男人的極度恐懼,也要問清楚這個問題。他語氣軟了下來,哭著道:“求求你,告訴我實話,在廟裏那個晚上的人,是你嗎?”窗外,太陽徹底落山了,屋子裏更黑了。小旦的哭聲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陳霜寧沉默了許久,久到蓮旦忍不住想重複再問一次時,他的肩膀動了動,身體轉向一側,望著空中不知名的一點,緩緩道:“不是。”他話音剛落,蓮旦的臉上明顯是鬆了口氣的神情,他之前那種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像是瀕死之人遇到了救星,雖然還是驚恐不安,但不再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