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煦仍舊跪在那裏,低著頭,小聲抽咽著。段明燭看著他,目光微凝,仿佛在思索該如何處置他,過了片刻,他偏頭看了看沈扶,問道:“先生怎麽看?”沈扶眸光微斂,斟酌片刻,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當年,太祖皇帝傳位於靖仁帝,後被其叔父太宗皇帝奪位,靖仁帝的子嗣,皆被太宗皇帝幽禁於長陽行宮,直至其病逝。”段明燭神色暗了暗,沈扶這是要他將段承煦幽禁起來,了卻餘生。他很久沒有說話,仿佛在思考此法是否可行。段承煦沒有聽到兩人在說什麽,隻是眼淚一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段明燭終是輕歎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才默默道:“小的時候,皇長兄並沒有為難過朕。”沈扶聞言,微斂雙目。他說的皇長兄是先帝長子,段明熙,也就是段承煦的生父,欒太後之子。“陛下是想……”段明燭斟酌片刻,說道:“欒氏作惡多端,已然伏法。稚子無辜,不該牽涉其中。”沈扶目光微動,沒有說話。“皇叔……”段承煦紅著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怎麽?”“我……我想見見皇祖母……”段明燭冷笑一聲:“欒氏作惡多端,如今被幽禁寧康宮,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吧。”“可是……”段承煦帶著哭腔哽咽著,“皇祖母是待我最好的人……”“她待你好?”段明燭冷笑不止。“你可知,你母妃是怎麽死的?”段承煦抬著頭,紅紅的眼睛裏露出不解的神色。“當年你母妃難產,你和她,隻能活一個。”段明燭涼薄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溫度。“你父王要求禦醫保你母妃,但是欒氏執意要保你。禦醫隻能聽命行事。最後,肅王妃血崩而死。”段承煦張了張口,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連沈扶都臉色稍變,這些事情稱得上是皇室秘辛,連他都不知道。“你父王眼睜睜地看著肅王妃死在他麵前,從那時候便開始一蹶不振。一年後,便跟著你母妃駕鶴西歸了。”段明燭冷眼看著他,敘述著這一段往事。“欒氏便是害死你父王母妃的間接凶手,你懂了嗎?”段承煦聽了這些往事,低下了頭,已經泣不成聲了。段明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以後,別再想著你那個皇祖母了,你就當她已經死了。看在你父王的份上,朕給你一條生路。日後,你給朕好自為之。韓卓。”“奴才在。”“把他送去南三所,找點吃的和衣服給他,派兩個宮女照看著。”“奴才遵旨。”隨後,韓卓領著他離開了。段承煦仍然在抽泣著,瘦小的身影蹣跚著漸漸走遠。段明燭不再理會他,繼續在禦花園中散步。出來散散心,卻沒想到遇上這麽一段插曲。段明燭和沈扶並排走著,很久沒有說話。“先生是不是覺得,朕婦人之仁?”段明燭先開口打破了寧靜。沈扶抿了抿唇,斟酌措辭:“太宗皇帝當年幽禁靖仁帝之子,是為了杜絕後患。但肅王殿下年幼,暫時不會對陛下有任何威脅,陛下顧念手足之情,也在情理當中。”段明燭抬頭看了看遠處,說道:“且過幾年再看罷。隻要他心性純良,不步欒氏後塵就好。”聽到這裏,沈扶似乎猜到了他接下來的打算。“陛下是想將他留在京中?”段明燭點點頭:“朕不會讓他去封地的。就讓他在朕眼皮底下當個閑散王爺吧。”“陛下聖明。”沈扶頷首道。“不過南三所是皇子們居住之處,肅王殿下留在那裏也非長久之地。”“先前,欒氏要戶部撥款重修肅王府。朕看過工部呈上來的圖紙,那宅子都快有半個皇宮那麽大了。朕會下旨,讓工部按照二十萬兩銀子的預算修改圖紙,等肅王府修建好,就讓段承煦搬過去。”沈扶:“陛下對肅王殿下稱得上是以德報怨了。”“怨倒是沒有。一個五歲的孩子,朕對他能有什麽怨。”段明燭負手走在路上,臉上看不出喜怒。“當年,皇嫂生他的時候本就難產,段承煦當初就不應該被生下來。”說到這裏,他抬了抬頭,望向遠處一座殿宇的飛簷,幾隻候鳥正在屋頂盤旋著,隨後撲棱棱一齊飛走了。他不由歎道:“有的人來世間走一遭,就是為了受苦。”沈扶微微蜷起手,默默道:“陛下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的。”“因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人。”段明燭說。沈扶眸光微動,將他方才那句話中的“也”字聽得很清楚。他知道,段明燭聯想到了他自己的身世,甚至是聯想到了林靖瑤。“這世間從不存在絕對的身不由己。”沈扶說,“不過,陛下如今已經是九五之尊,生殺予奪,皆在一念之間。”段明燭歎道:“九五之尊又如何?朕又不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陛下想要什麽?”段明燭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想要阿姐快點嫁出去。”沈扶輕咳一聲:“長公主殿下蘭心蕙質,國色天香,何愁找不到可托付終生之人?”段明燭又思索了一會兒,說:“那朕想要社稷安康,天下海晏河清。”沈扶:“現在不正是如此?”“那……”段明燭仿佛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冒出來一句,“朕想要先生。”沈扶微怔,看向他:“嗯?”“……一直陪著朕。”段明燭急忙補充了一句。聽到這句話,沈扶的神色這才漸漸舒緩下來,點了點頭:“臣說過,會一直輔佐陛下的。”“……嗯。”段明燭緩緩呼出一口氣。兩人出來了好一會兒,時辰已經不早了。日落西山,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兩人緩緩地走著,影子在宮道上拉了很長很長。第69章 慶春時(五)數日之後,終於到了臘月三十。因昭寧帝下了聖旨,今年春節,宮中不必張燈結彩,也禁止燃放花炮。如此一來,宮裏相較往年少了些年味,但是眾人皆知,這是昭寧帝生母孝賢皇後過世的緣故。但是,昭寧帝體諒群臣一年以來的忙碌,雖然沒有在宮裏設宴,然而還是賜宴群臣,命光祿寺和尚膳監備下珍饈和美酒,讓玄羽衛送去京中各個官員家中。賀潯接到聖旨後,迅速安排下屬進行派送,終於在戌時之前,將賜膳全部送到了官員們的家中。雖說宮中少了些年味,但是難得過一次年,為了百姓安樂,京城裏並未作出任何禁令,一切照舊。本就繁華的神武大街上比平日裏更加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放煙花、賣糖人、演雜耍、畫年畫的數不勝數,還夾雜著孩童的叫好聲,鼓掌聲,大人們的吆喝聲,街上一片花天錦地的景象。水泄不通的人群裏,段明燭拉著沈扶鑽來鑽去,看什麽都新鮮。除了在北境戍邊的那些日子,他很少在宮外過年,竟不知民間的春節居然是這個樣子。沈扶平日裏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在擁堵的地方跟人肢體接觸,可是看著段明燭臉上好奇的模樣,又不忍掃他的興,隻能隨他去了。段明燭拉著沈扶總算擠出了人群,兩人站在布滿河燈的護城河邊,舒了一口氣。“呼。總算出來了,悶死我了,都快喘不過氣來了。”說著,段明燭拿手扇了扇風。沈扶展開一把小扇,給他扇了扇風。“臣都說了,這邊人多,陛下非要來。”段明燭看到他手裏拿著的東西,眸中一亮。“先生哪兒來的扇子?”朝中的文官,為了表明自己高雅的情調,總會隨身攜帶一把折扇,沒事拿出來扇兩下,一副風流貴公子的模樣。但是沈扶向來不會攜帶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君子處其實,不處其華;治其內,不治其外。此話形容沈扶,便是最好不過。“方才小攤上看到。預料陛下會有需要,特地買下了。”沈扶靜靜道。段明燭十分欣喜,一把奪過那扇子。“謝謝先生的新年禮物!朕很喜歡!”對於他而言,沈扶隻要主動送東西,他就很滿足了。沈扶見狀,抽了抽嘴角,心道沒說送你。段明燭十分稀罕地將那把扇子翻來覆去的看,唇角始終上揚。護城河上的河燈越來越多,大多都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女蹲在岸邊放河燈。不知不覺間已經快亥時了,月亮高高懸掛在夜空上,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河麵波光粼粼,與河燈上的燭光交相輝映。兩人坐在岸邊,望著河燈,段明燭將腦袋靠在沈扶的肩膀上。除夕夜還是很冷的,沈扶偏頭看了看肩膀上的人,將他披在身上的鬥篷緊了緊。“日子過得可真快。”段明燭輕聲道。“去年這個時候,朕還剛剛帶著燕梧鐵騎回京。好像這件事情就在昨天一樣。”想起往事,沈扶眸光微斂。去年這個時候,先帝病重,燕梧鐵騎踏入皇城,宮中一片混亂。不知不覺間,一年居然已經過去了。“但是這一年,又仿佛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沈扶沉思片刻。這一年以來,發生的事情確實已經數都數不清了。從段明燭帶兵回京,奪嫡成功,而他被逐出京城又回京,楚王府發生瘟疫,冊立太子風波,京察風波,孝賢皇後身隕,奪回外戚政權……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發生在身旁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而他自己,正是這樁樁件件的見證者。“先生,想當初朕剛即位的時候,你是不是真的很厭惡朕?”段明燭突然問道。沈扶微怔:“陛下問這個做什麽?”“因為那個時候,朕覺得,讓先生接受朕的帝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段明燭輕聲道。“但是先生後來還是願意輔佐朕。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一場夢。”沈扶心聞言,心下也不禁感歎起來。他抬了抬手,想摸一摸肩膀上的腦袋安撫他,然而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又收了回去。“臣知道,陛下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臣當忠於明君。”段明燭抬了抬眸,突然間攥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腦袋上,沈扶摸到他的頭發,身子一僵。“先生安慰明煜的時候手到擒來,怎麽到了朕這裏就畏手畏腳。”他不滿意地撇了撇嘴。沈扶想收回手,段明燭卻不準,他隻得無奈道:“景王殿下年紀小,性情又稍有怯懦,陛下不一樣。”段明燭:“所以啊,還是那句話,越懂事越沒人疼,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沈扶無奈道:“那臣日後多疼陛下,讓長公主殿下還有朝中文武百官,都疼疼陛下,如此可好?”段明燭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倒也不必。”兩人坐在河畔許久,雖然夜已經很深了,隻是除夕之夜,金吾不禁,京城裏仍舊熙熙攘攘,喧嘩吵鬧,河燈越飄越遠,月光越來越柔。突然間,河對岸傳來“嘭”的一聲,一抹光亮竄上夜空,然後“啪”的綻開,華麗的煙花霎時點亮深邃的天,隨後如銀蛇般流落下來。“先生先生!快看,有人在放煙花!”段明燭十分興奮,彎彎的眸子裏滿是喜悅。沈扶難得也牽了牽唇角。“看到了。”一朵接一朵的煙花不斷綻放,五顏六色布滿整個夜空。段明燭欣喜雀躍地看著他:“先生,要許個願嗎?”沈扶是理學中人,向來是不信這些的,但是看著段明燭這麽開心的樣子,他也不忍掃他的興,隻對他點了點頭。段明燭兩手交叉相握,低頭閉上眼睛,神情誠摯。他許好願望之後便睜開了眼睛,看到沈扶也已經許好了願望。段明燭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先生的願望是什麽?”沈扶:“不是有人常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嗎?”段明燭笑了笑:“先生是理學名臣,還信這個?”沈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