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長相思(三)年初之時,有一場與北涼軍的戰役,段明燭為了在敵軍後方設伏,率兵在雪地裏埋伏了一天一夜,然後尋到機會,將那一部分涼軍一網打盡。當然,這一切都是瞞著宣平侯的。因埋伏時間過久,他的膝蓋受了損傷,腿疾也是那時候落下的。事後,整個營的燕梧軍全都受了罰,段明燭也被禁足在營中養傷。兩個月過去,病情稍稍有了起色,在他不斷糾纏之下,楚臨遙被他擾得無法,隻得同意他再上前線。那是與涼軍的最後一戰,敵方主將是北涼素有戰神之稱的完顏欽準的六子完顏和澈。這一戰打了三天三夜,雙方均損失慘重。幸而之前的那次伏擊殲滅了涼軍主力,最後,以晟軍險勝而告終。因為完顏和澈身中數箭,如果再打下去,他定然性命不保,所以北涼最終還是退軍了。而晟軍這邊也沒落得什麽好處,段明燭肋下被北涼武士長刀劃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雖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失血過多,養傷養了半個多月。好在那時候亭遙道人還留在軍營中,他乃杏林聖手,能夠替他治傷。但是在慶功宴上,因為他有傷在身,楚臨遙不讓他喝酒,因此段明燭十分不樂意,腹誹了一夜。打完勝仗也該回京述職了,因為朝廷催得緊,楚臨遙不敢耽擱,所以沒讓段明燭騎馬,而是給他安排了馬車,又派幾名親兵照顧他,一路回到了鳳京府。回京之後,便是要論功行賞。彼時段明燭已經被封為親王,延熹帝問他想要什麽賞賜,段明燭用軍功換了一次與林靖瑤見麵的機會。得到消息,林靖瑤一早就站在寧康宮門口等候,段明燭連鎧甲都沒來得及換下,離開奉天殿後就直奔寧康宮,他已經兩年沒有見過林靖瑤了。林靖瑤仰頭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高了許多的少年,眸中一澀。身旁還站著幾個寧康宮的侍衛,下人麵前,兩人互相行了一禮。段明燭拱手一揖,道:“給林娘娘請安。”林靖瑤欠了欠身:“見過楚王殿下。”直到進了綺蘭殿,段明燭關上門,轉過身突然將林靖瑤擁入冰冷的鎧甲中,閉上眼睛,長呼出一口氣。“兒臣想母妃了。”段明燭低聲道。林靖瑤紅了眼尾,她下意識想糾正他口中不當稱呼,隻是聽著段明燭的略帶沙啞的嗓音,卻又不忍。她拍了拍他的背,泛紅的眸子彎了彎,溫聲道:“北境苦寒,殿下受苦了。”兩人相擁好一陣,段明燭仿佛感覺冰涼的鎧甲都快被暖熱了,方才放開她,引她落座。林靖瑤剛一坐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牽了牽他的手又問道:“我聽聞,殿下在前線受了傷,可有此事?”段明燭微怔,繼而彎眸一笑:“母妃從哪兒聽來的謠言?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麽?”林靖瑤哪兒能這麽容易被他糊弄過去,搖了搖頭,說道:“殿下莫要誆我這一介深宮婦人,軍報上也會有謠言?”但凡是打了勝仗的軍報傳回朝中,總會像長了翅膀一般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能散播出去。段明燭知道瞞不過她,於是隻淡淡笑了笑:“輕傷罷了,不值一提。上了前線哪能不受傷?母妃不必擔憂。”林靖瑤知道他怕她擔心,總是這般避重就輕,可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擔心,於是又追問道:“刀劍無眼,殿下是皇子,宣平侯不會讓你帶頭廝殺,為何不坐鎮指揮,一定要親臨戰場呢?”因為太想立軍功,太想與母妃見麵了。段明燭心裏作此想,嘴上卻說:“坐鎮指揮哪有親自殺敵有趣?更何況,那完顏和澈身為一軍主將,也親臨戰場,我想與他交手,如此,更能知己知彼。”林靖瑤知道他性子執拗,勸也勸不動他,隻得無奈搖了搖頭,歎道:“刀劍無眼,無論如何,殿下要好生保護自己。”段明燭彎了彎眸:“母妃也是。”說罷,林靖瑤起身走到櫃前,打開櫃門,取出一樣物件,又坐回案邊。段明燭挑了挑眉,隻見那是一副臂縛,做工十分精致。“這是母妃親手做的?”林靖瑤點了點頭:“還有一副是給你姐姐準備的。隻是嶺南那邊戰事未平,等她回京之後再給她。”段明燭莞爾一笑:“多謝母妃。”按照延熹帝的口諭,直到酉時,段明燭都可以留在綺蘭殿與林靖瑤見麵。轉眼已經是正午,翠兒走進來,稱午膳已經備好了,放在了外間屋子裏。段明燭正要站起身來,卻突然身子一顫,像是脫力了一樣,坐在原處未動。林靖瑤轉頭看向他,未曾起疑,隻說:“我讓下人備好了膳食,殿下移步一同去用膳罷。”段明燭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不如,母妃先去用膳,我不餓。”“哪裏有不餓就不吃飯的道理?”林靖瑤溫聲說,“來,我備下的都是你愛吃的,等你回了北境就吃不到了。”段明燭也很想站起身來,可是他此時卻隻能緊緊抓著椅子扶手,極力隱忍著腿上的痛意,卻還要讓臉上不露出任何痛苦神情。他也沒有想到,腿疾會在這個時候發作。雖然亭遙道人已經將他的腿疾醫好,可是自那之後,仍會時不時發作一下。有時候是戰後,有時候是陰雨天氣。而今日回京述職,許是上午的時候在奉天殿站了太久,可當時沒有發作,這個時候竟然……段明燭手背上青筋凸起,雖然神情看不出任何異樣,可額頭上因為劇烈的疼痛已然沁出了細汗。這一切,都被收入林靖瑤的眼底,她頓時大驚失色:“殿下……殿下可有哪裏不適?”段明燭知道瞞不下去了,於是釋懷般一笑,痛得聲音都有點喑啞:“……膝蓋有點疼,不過沒事,隻是有一點而已……”林靖瑤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來不及責怪他騙自己,趕忙讓翠兒去傳禦醫,而他卻已經堅持不住了。為了緩解痛楚,禦醫先給他開了止痛的藥,可是那藥裏有安神的成分,喝下去雖可減輕疼痛,但會令人昏昏欲睡。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身在楚王府。這一日已經過去,他與林靖瑤的見麵已經結束了。琴聲仍舊未曾停歇,到了此處,音調卻緩緩沉了下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婉轉悠長,卻添了三分哀怨與悲戚,初聞涼風颯颯,又似夜雨蕭蕭,如泣如訴。緊接著,蕭蕭夜雨又變成了傾盆大雨,琴聲恍然如雨點一般急切。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霎時點燃夜幕,段明燭的臉已經被暴雨打濕,在閃電的白光裏,他看到了雨幕中的林靖瑤,隻見她未曾因這大雨露出任何狼狽的痕跡,鳳釵和雲鬢雖然已經被浸透了,然而她依舊長身玉立,神清骨秀,在雨中遠遠地看著段明燭。“皇兒。”林靖瑤在雨中輕啟朱唇。段明燭在那琴聲中,聽到了林靖瑤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邊。“要勵精圖治,體察民隱。更要任賢用能,勤政愛民。”“母妃!”段明燭的長睫都被打濕了,大雨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可他依舊緊緊地盯著遠處的林靖瑤。不知為何,他心底有一個聲音,林靖瑤似乎會隨時消失一般。“母妃不能再陪你了……”林靖瑤唇角輕輕彎出一個微笑,那笑容如同三春之桃,世間萬物都失了顏色。段明燭想上前抱她,可不知為何,他的身軀仿佛被禁錮,無論如何都動不了,隻能急切地待在原地,看著林靖瑤緩緩倒下,他這才發現,林靖瑤的背後竟然插著三支羽箭。段明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林靖瑤倒在地上,闔上了雙眸,鮮血與雨水混合一處,很快養心殿院外全被染紅了。段明燭強行衝破禁錮上前抱住她的屍體,他的臉上的眼淚混著雨水,帶著哭腔喊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她喊醒。甚至他感覺自己懷中的重量慢慢變輕,他低頭一看,方才發現林靖瑤的身體正在慢慢變透明,段明燭急切的想抓住她,然而卻隻抓了個空,最終,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與這漆黑的夜色徹徹底底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琴音停了。頭很疼。段明燭努力地睜開眼睛,入眼的是明黃色的床帳。晨光從窗欞中映入,屋子裏很亮,沒有夜色,沒有大雨,也沒有琴聲。一切都是夢境。他還記得夢境中琴聲的旋律,那琴聲那麽真,仿佛真的有人在他旁邊彈琴一般,可是他偏頭看向屋子,一張黃花梨長案擺在那裏,桌案上並沒有琴。“陛下醒了?”一個聲音出現在耳畔,段明燭抬了抬頭,模糊的人影出現在眼前,他突然間吸了一口涼氣。眼前女子烏發青鬢,長眉入鬢,延頸秀項,容貌出塵。仔細看去,她竟然與林靖瑤的相貌有七分相似。“你……”段明燭頭疼得很,甚至在想他此時是否還在夢中。若非如此,為何分明已然醒來,他還能看到林靖瑤?一聲“母妃”縈繞在唇邊,段明燭忍著頭疼蹙眉一看,那女子的神韻雖與林靖瑤相似,但不若她那般清麗絕俗,眉間更添三分颯然之色,再加之她此時身披一襲銀白輕甲,更顯她颯爽英姿。“阿姐……”段明燭看清麵前之人,低聲呢喃一句,神情間仍舊帶著幾分不可置信。“阿姐!”第53章 日消沉(一)等段明燭回過神來,確認眼前之人正是段雲岫,突然間坐了起來,眸中一澀,眼尾霎時泛了紅。“你……你怎麽才來啊。”段明燭擁住她,鼻子一酸。段雲岫抱著他拍了拍他的背,緩緩呼出一口氣。“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當日,她在嶺南收到鳳京府傳來的八百裏急報,稱林靖瑤受傷,不治身亡,她心如刀絞,馬上將軍務悉數交由其他幾位將領,隨後率軍回京。從嶺南趕回鳳京,按照行軍速度要十五日,路過蜀州府,再過寧州府,段雲岫將大軍甩在了後麵,獨自一人日夜兼程,她想在林靖瑤下葬之前趕回鳳京府,但還是來不及。進入鳳京地界,已經是林靖瑤葬入帝陵兩日後了。“這些日子,苦了陛下了。”段雲岫不斷安撫著他。段明燭突然間放開段雲岫,一股無明業火襲上心頭,眸中滿含怨念。段雲岫看著她,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她知道他的眼神是什麽意思。“並非我不願回京。年初陛下即位的時候,我本該回京。可是西越進犯嶺南邊境,我實在是走不開。”段雲岫解釋道。西越是西南邊與大晟接壤的一個邊陲小國,時不時就會在嶺南鬧出什麽亂子。好在段雲岫駐守在那裏,這些年以來,西越倒是與大晟相安無事。可是年初之時,大晟皇室的一場奪嫡之戰,給了西越可乘之機。他們以為大晟內亂,無暇他顧,現在不進攻更待何時?段雲岫領兵多年,自然對這些小把戲了如指掌。可盡管如此,隻要戰事一起,就會讓她脫不開身,她自然無法回京。但是,她也知曉朝中發生的事情。從欒鴻升任首輔、在六部中安插黨羽,到上疏要求冊封太子、京察中排除異己,這種種事宜,她在嶺南都得知了消息。段雲岫看著段明燭退燒後蒼白的麵容,抬手拍了拍他頭發安撫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姐姐,但陛下卻是一個明君。這一年以來,陛下做得很好。”“朕做得好,你就可以把這些事都拋給朕。”段明燭喃喃道。“你就這麽放心,讓朕一個人去對付欒家的步步緊逼。”這是在興師問罪了。段雲岫輕歎口氣,垂了垂眸子,掩了神色間的愧疚:“這次回京,隻要嶺南不起戰事,我就會一直留在京城。”她靠近些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原諒阿姐吧。”段明燭此時剛退燒,頭還很疼,腦子裏也一片混亂,他躲開了她手,躺了回去,背對著段雲岫側臥著,抓起薄被蓋在身上,隻留給她一個不想理人的背影。段雲岫緩緩歎了一聲,長睫垂下,給他蓋了蓋被子,站起身來,正欲離開,走到一半卻又突然轉回身來。“下午我要去一趟皇陵,給母妃上香,不能來看你了。”段明燭皺眉,沒好氣道:“忙你的便是。你能一年不回京,朕也用不著你看!”說罷,他賭氣般閉上了眼睛,佯裝睡覺。段雲岫正想說什麽,然而剛想開口,話音還是止住了。昨天她半夜回宮,問了禦醫段明燭現在的情況。禦醫稱,陛下因孝賢皇後逝世,心裏過於哀痛,高燒幾日之後終於有所好轉,但即便退燒,也會情緒低落,易怒,且脾氣不佳。想到這裏,段雲岫也沒再多言,隻道:“翰林院的沈學士這幾日不眠不休地侍疾,為了讓陛下盡快退燒,昨夜撫了一夜的琴。還望陛下盡快振作起來,不要辜負沈學士的一片苦心。”佯睡的段明燭不由睜眸,突然間抓緊了被子。段雲岫不想再惹他厭煩,最終還是離開了西暖閣,輕輕帶上了門。韓卓去了緹行廠處理公務,屋外隻有幾個宮女正在待命。此時,段雲岫一身輕甲還沒有換下來,雖然沒戴頭盔,卻也沒梳宮裏的發式,而是隻簡單地綁了一個高馬尾,加上她英氣逼人的眉眼,顯然與宮中女子裝扮格格不入。若是讓不認識她的人瞧見,誰又能猜出她的身份是長平長公主,當今皇帝的親姐。幾個宮女時不時偷偷抬頭打量一下這個身量高挑的女子,隨後又低下頭。“陛下的藥可煎好了?”段雲岫淡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