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重,混合著鐵鏽和青苔的味道,令人隱隱作嘔。光線越來越暗,還能夠聽到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我招……”欒慶山幾乎已經有聲無氣。韓卓站在他麵前,淡淡看著他。“是太後娘娘那日接到神秘消息,說陛下要在她出宮那日,來寧康宮營救林嬪娘娘……所以,太後才讓我安排了弓箭手。”欒慶山十分虛弱地道。“但是那群弓箭手確實都是玄羽衛,沒你所謂的北涼人。”聽到這裏,韓卓神色未變,繼續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欒慶山口中吐出一口血沫,艱難地抬頭看著他:“韓卓……你放了我吧……我真的隻知道這些了……”第49章 清黨羽(二)當夜,韓卓審訊完欒慶山,又去了寧康宮,審訊欒太後。然而欒氏貴為太後,緹行廠的手段再惡劣,也不得像審訊欒慶山那樣直接用刑。於是,欒太後拒不配合,審訊也進行得十分困難。三天過去,寧康宮裏時不時傳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詛咒聲和謾罵聲。能被摔的東西,已經被欒太後盡數摔碎,守在殿外的廠番聽著那聲音,都會驚訝自家掌印的耐性實在是高。殿內一片狼藉,碎瓷片摔了滿地。欒太後三日沒合眼,她此時頭發蓬亂得如同雜草,一根鳳釵鬆鬆垮垮得插在發髻上,似乎隨時都要掉下來,還有一根碧玉釵摔在地上,斷成兩截。緹行廠的審訊手段就是如此。如果不用刑,那就隻能用輪番審訊的方法,不讓受審人休息,如此這般,直到對方精神崩潰,方有可能說出實情。三更天的時候,陰雲密布,宮裏刮起大風來。大門被突然間吹開,陰嗖嗖的風將滿院灰塵刮入殿內,守在殿外的下人剛想把門關上,卻瞧見裏麵有人走了出來。韓卓也一樣三天沒合眼。病懨懨的模樣,臉色也很難看。他掩口輕咳幾聲,旁邊的小太監急忙上前來攙扶。“師父,您沒事吧?”韓卓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人都撤了罷。”小太監朝殿內看了一眼,問道:“師父已經審訊完了?”韓卓看了看手中的那一遝供詞,歎了口氣:“給寧康宮上鎖,今起任何人不得前來探望。”***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清晨,天朦朧亮起來的時候,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一雙雪白的緞鞋走在水窪裏,走了許久,仍舊不染塵埃。再往上看,是一襲廣袖白袍,襯得那人身姿愈發遺世獨立,蕭然塵外。在他的身後,一名身著鎧甲的燕梧軍為其撐著傘,再往後,是數十名燕梧軍,皆佩戴刀劍,闊步而行。最終,沈扶在一座府邸正門前停下。他抬了抬頭,身後那名為其撐傘的燕梧軍不由也將傘舉高了些,沈扶看到了高高懸掛在上方的牌匾,寫著“欒府”二字。沈扶望著那巍峨的府門,這樣五進五出的宅院,占據了整整一條長街,它的規模已經超過了王公貴族的府邸。欒氏兄妹一個在權傾朝野,一個在後宮身居高位,三十餘年來,不知貪汙了多少,方才有了欒府今日的模樣。見沈扶沒有動靜,身後那名燕梧軍恭敬道:“大人,進去吧。早些辦完事情也好盡快回宮複命。外麵還下著雨,大人要當心身體。”沈扶微微頷首,走上前去,雪白的緞鞋踏入門檻,緊接著,數十名燕梧軍一同進了府。府中的人都被監管了起來,如今院子裏空無一人。沈扶站在院中,說道:“開始罷。搜仔細了,但是不要傷人。”“是!”身後那名為其撐傘的燕梧軍應下,隨後轉頭,向剩餘那些燕梧軍一揮手,眾人四散開來,極有秩序地開始查抄這座府邸。早在昭寧帝下詔書查抄欒府,燕梧軍便已經將欒府團團圍住,縱然是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府裏的下人們不知主子犯了何事,更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究竟是什麽。此時,他們隻能蜷縮在屋子裏,瑟瑟發抖。而此間的主人正端坐房內,等候查抄。以往,朝中有官員犯罪導致抄家,向來是玄羽衛負責查抄。那麽他欒家落網,查抄之人又會是誰呢?直到欒鴻看到那一襲白衣如雪,清冷如仙的人。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輕,像是剛登進士科的書生。反觀自己,年過花甲,在得知欒家被查抄的那一刻,他更是仿佛一夜老了十歲。沈扶長身而立,麵無表情地看了看欒鴻,行了一個揖禮:“下官沈扶,見過首輔大人。”欒鴻老態龍鍾的臉上扯出一絲笑,褶皺瞬間被聚集到了一起。“今晨老夫還在想,陛下會派誰來抄老夫的家。竟然派一個清貴的翰林學士來,倒是稀奇。”沈扶不卑不亢,靜靜答道:“因為一年前,那些被首輔大人革職抄家的官員,除了下官,皆不在朝中。”一年前,正是先帝病重,昭寧帝帶兵回京,欒黨一手遮天的時候。先帝逝世後,昭寧帝即位,欒鴻借著從龍之功,將所有先帝黨和先太子黨全部革職抄家,尤其是前任首輔向漣,被削籍之後,帶著一家婦孺被趕回了昌平老家居住。“所以,這抄家的任務,隻能落在了下官的身上。”沈扶道。欒鴻目光渾濁,聽了這番話,他仿佛陷入了沉思。屋外不斷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還夾雜著下人們哭泣的聲音。欒家的百年基業,積累了三朝的聲望,如今毀於一旦。欒鴻長歎一口氣,輕聲道:“沈大人,可否讓我再見陛下一麵?”“陛下不想見你。”沈扶冷冷看著他。“陛下生母林嬪身隕,死於太後之手。閣老以為,陛下還願意見到你麽?”欒鴻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化為一句歎息:“萍兒啊……老夫即使身在首輔之位,也日日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錯。卻不想她還是這般行事衝動……老夫也不是不曾告誡過她,不想還是釀成了如此重禍。”沈扶冷然看著他:“事已至此,閣老要將罪過都推到太後身上麽?陛下下旨查抄欒府,難道隻是因為太後殺了林嬪娘娘麽?”欒鴻苦笑一聲,道:“老夫輔佐三朝帝王,自忖沒有對不住大晟的地方。況且,欒家有從龍之功在身,陛下這是絲毫不顧念舊情。”“從龍之功。”沈扶冷笑。“平心而論,閣老是真心輔佐陛下的麽?抑或是借助陛下之手,扶肅王上位?”欒鴻靜思片刻,突然轉了話題:“沈扶,你入朝多久了。”沈扶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遂道:“延熹九年入朝。”“延熹九年……”欒鴻想著,原來這個看上去還像個年輕書生的人,已經為官十二年了。他不由歎道,“可惜,那年殿試的主考官不是老夫。否則,如今你該是老夫的門生。”沈扶:“下官當不得首輔大人如此厚愛。隻是即便如此,想必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同不相為謀?都是為官之人,何為道?”欒鴻笑了笑,“你該不會是想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罷?”沈扶冷然看著他,未言。“天下文人熙熙攘攘,那些十年寒窗的書生,讓他們平心而論,要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他們要的是中舉人中進士,要的是見了官吏不必點頭哈腰,見了縣太爺不必屈膝行禮。再有誌向些的,要的是入中樞入內閣,要身份要地位,要權要利要青史留名。”欒鴻眯起渾濁的眼睛,看著沈扶,“你與你的老師向漣,端的是一幅君子模樣。難道說,你們平生所求,不是為了追名逐利?當初,你和向漣擁立景王為太子,跟如今欒家擁立肅王為太子,又有何差異?”沈扶皺起了眉,緊緊盯著他,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得漸漸密了起來。“欒家是倒了,可是自古以來,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權臣。沈扶,你猜猜,下一個權臣,會是誰?”欒鴻笑著說,“你如今是帝師,是如今最受陛下寵信之人。將來,你會入中樞入內閣,前途無量。“陛下如此信任你,終有一日,你會成為權臣。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說罷,欒鴻哈哈大笑起來,沈扶蹙眉盯他許久,片刻過後,他說道:“有一件事,想必閣老誤會了。下官從來沒想過入內閣。”欒鴻聽了這話,笑意更甚:“你不想入閣,怎麽,想一輩子留在翰林院,研習經史?”沈扶頓了頓,又道:“在下隻是沒有閣老這般誌向,也沒有一個當貴妃的妹妹,更沒有滿朝的門生。”欒鴻:“現在沒有,那將來呢。你沒有的,將來陛下都會一一給你。沈扶,身不由己四個字,你該知曉為何意。”屋外淅淅瀝瀝的雨仍然在下著,下得不大,也一直不停。一名燕梧軍進了屋,對著沈扶抱拳行禮:“大人,欒府上下都已經抄完了,隻剩下這一間屋子了。”沈扶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看來,欒太後逼迫陛下立肅王為太子是身不由己,刺殺林嬪娘娘是身不由己,閣老在朝中一手遮天,門生遍布朝野,玄羽司惡事做盡,皆為身不由己。”欒鴻但笑不語。身旁燕梧軍還在等候,沈扶也不再多言,隻道:“閣老,時候差不多了,請罷。”欒鴻苦笑了輕歎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緩慢地走向屋外。沈扶也跟著走了出去,幾名燕梧軍開始查抄這間屋子。走到屋外,立刻有人為沈扶撐起傘,沈扶淡淡看著滿院子的儲物箱,裏麵金銀無數。抄了一座欒府,想必今年國庫入賬也比往年高出數倍。沈扶:“去為閣老撐傘,送其去刑部。”燕梧軍給欒鴻戴上枷鎖,欒鴻年邁的身子不由躬了下去。府裏的下人們收拾好的錢財也全部被查抄,如今也都被看管起來了。欒鴻走到他們身側,不由止步。下人們不知主子犯了何事,一個個愁眉苦臉,不知所措。欒鴻轉身,又看了看沈扶:“沈大人,留下一筆錢財,讓我遣散了他們罷……都是在府裏幹活幹了幾十年的老人了。”沈扶抬了抬眸,看了一眼那些下人,沉默須臾,又冷冷地看向欒鴻:“去年,玄羽衛查抄向府的時候,不僅沒有給向府的下人留一文錢,還把他們全都殺了。”向府,是前任首輔向漣的家。沒有幾口人,也遠遠不如欒府家大業大。說到這句話,那群下人仿佛預料到了什麽,紛紛嚇得哭了起來,衝著沈扶不住磕頭求饒。“查抄向府,是欒慶山帶著玄羽衛做的,老夫一無所知。”欒鴻輕輕歎了一口氣。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蒼老了,欒慶山借查抄向府之便殺向府家奴、欒太後令刺客刺殺林嬪、還有欒家的門生各個都極有主見……縱然他這些年來謹言慎行,可惜的是,他沒有教會別人謹言慎行。欒鴻看著那些家奴,無奈道:“看來,老夫也救不了你們了。”那些家奴更害怕了,有的磕頭磕得額頭破了,鮮血粘著灰塵,看上去十分狼狽。沈扶目光冷冽,對那些下人說道:“不必擔憂。我不會要你們的命,離開欒府,自生自滅去罷。”保住了命,那些下人趕忙磕頭謝恩,隨後作鳥獸狀紛紛逃散。欒鴻見狀,闔眸道:“多謝沈大人了。”走出欒府,欒鴻被燕梧軍押往刑部。欒府大門被關上的時候,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然後被貼上了封條。沈扶站在府門前,麵無表情看著那雕梁繡戶、朱牆碧瓦,一時心緒如潮。欒黨與清流從承玄年間爭到昭寧年間,三朝數十年,如今終於結束了。第50章 長相思(一)七月十四,是林靖瑤頭七之日。在這一天,其遺體被被放入梓宮,舉行大殮。同日,養心殿傳出聖旨,追尊林氏為皇後,禮部擬好了諡號,為孝賢貞懿恭天欽聖純皇後。大殮之日,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員、親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婦,皆入宮吊唁。由光祿寺備好祭物,翰林院撰寫哀文,禮部負責接待京中前來吊唁之人。大殮之後,孝賢皇後的梓宮停放乾清宮數日,仍是由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員、親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婦輪流入宮,為孝賢皇後守喪。按照大晟祖製,皇室宗親一年內不可嫁娶,鳳京府中,百日以內百姓著素服,不可嫁娶及舉辦宴飲。京官參與朝會之時,須著素服、烏紗帽、黑角帶,退朝著衰服。鳳京府中各大寺院每日撞鍾三萬次,禁屠宰四十九日。數日以來,昭寧帝每夜皆在乾清宮親自守夜。直至葬禮前三日,百官齋戒,禮部定下葬期,昭寧帝身著素服,祭告幾筵,皇室諸人皆素服隨行。葬禮當日,內侍官請靈柩上靈車,靈車過金水橋、午門、端門、承天門,前往帝陵,千餘名燕梧軍駐守沿途。靈車從殿左門出,親王、官員、太妃、及朝廷命婦跟隨。梓宮至帝陵,禮部官員將靈柩取下靈車,安放到獻殿,昭寧帝與親王從左門進入,舉行安神禮。眾人叩拜四次,祭哀酒,讀哀文。下葬次日,按照慣例,百官需素服入宮,拜慰天子。然而,養心殿卻始終沒有動靜。百官隻得在養心殿外跪拜,直到昭寧帝身邊的內侍監走出殿門,稱陛下身體抱恙,無法接見百官,並讓他們跪拜後自行離去。唯有一人留了下來,上前詢問陛下情況如何。韓卓輕歎口氣,躬身回應道:“回沈大人。昨日孝賢皇後下葬,主子回宮之後,當天夜裏便發起了高燒。”“什麽?”沈扶神色一變。韓卓無奈道:“禦醫已經來看過了,稱主子這是勞累過度加急痛攻心之症。診脈過後,還說主子外感陰寒,陽氣受損。雖然已經開了藥,這一夜過去,燒還是沒退下來。”沈扶聽了,心下一沉。段明燭是武將出身,向來身體強健,鮮少生病。即便偶爾染風寒,又豈會一夜過去都不退燒?沈扶愈發憂心忡忡,踏入殿內。見到有人走進來,正在開藥方的趙禦醫站起身來,急忙行禮道:“下官見過沈學士。”沈扶頷首以作回禮,又低聲問道:“陛下情況如何?”趙德林一頓,想了一會兒措辭,小心翼翼回答道:“陛下現在……情況倒也不嚴重,等退了熱,也就沒事了……”沈扶一聽便知這是禦醫為了緩和病人情緒所說的一貫用詞,他不禁道:“陛下現在昏迷不醒,太醫就不要對本官有所隱瞞了。病情如何,如實告知便是。”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趙德林心下歎口氣,隻如實道:“回沈學士。陛下的病情,確實是大慟攻心引起的。說嚴重也不嚴重,畢竟並非什麽不治之症。說不嚴重,也……”說到這裏,趙德林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著言辭。而沈扶不發一言,等著他繼續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