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朔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旋即抱起算盤,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臥房走去了。隻留給他一個背影。徒留謝昀和一支孤零零的蠟燭。次日早晨,謝昀不見蹤影。直到太陽升起時回來,在朔月臥房的桌上放了一把鑰匙。朔月坐在床沿上,抱著一把算盤,一聲不吭地看著他掏出鑰匙,又一點點推到自己麵前。兩廂沉默間,朔月心軟地開了口。他問:“這是什麽?”謝昀等他口問已經等了很久了,聞言立即道:“店鋪的鑰匙。”“什麽店鋪?”“書局。”謝昀娓娓道來,“昨晚你說的很對,確實不能一直無所事事,坐吃山空。”“這書局開在京城西寧街,規模還可以,生意也還紅火,一直在為今天做準備。”朔月卡殼了一下:“做什麽準備?”謝昀把斑寅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繼而看向朔月,露出一個微笑:“養家糊口的準備。”自小院往書局去,騎馬快行隻用兩刻鍾。附近攤販酒樓人來人往,俱是熱鬧。銀蟾書局四個大字赫然入目。確實如謝昀所言,書局很大,生意也很好,來來往往不少人。“賺的錢不多,有虧有賺,不過至少不會坐吃山空。”書局門前,謝昀偏頭看了一眼朔月,“不過想像宮裏那樣是不行了不會後悔吧?”朔月搖搖頭,悄悄拉住了謝昀的手。怎麽會後悔,這就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銀蟾書局刊印售賣書本,也為進京趕考的學子們提供廉價住所,名聲和生意都甚好,已經在長安城挺立了將近兩年。朔月掐指算算:“這麽久?”那豈不是……謝昀還沒出宮時便已經開了書局?“那時候想著,總有不做皇帝的那一天。”謝昀莫名有些赧然,“屆時出宮,總要有幾個落腳之地。”屆時,他解決掉一切麻煩,不必再受林氏的轄製,不必再拘泥於皇帝的身份,為皇室選一個好的繼承人,然後和朔月一起出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謝昀就在為那些遙不可及的夢想添磚加瓦了。沒想到幻想在今日成真。“書局最開始還用作潛伏在民間的暗衛聯絡點,後來我出宮,也就讓他們都散了,不過他們有的無處可去,也就留下謀個營生。”昔日潛藏在陰影中的暗衛或者撥弄算盤,或者讀書灑掃。朔月認得其中一個,似乎姓趙,臉頰一條疤痕,如今正在櫃台裏飛快地撥算盤,看見他們走來,便放下活計,笑著致意。謝昀牽著朔月的手,走過書局的每一個角落。一路走到後街,朔月忽而聽到了朗朗讀書聲。看著眼前工整的朱紅大門,他好奇道:“這裏是學堂嗎?”謝昀沉默了一下,還是告訴了朔月:“林群玉在那裏。”“讀書嗎?”朔月有些驚訝,“林小姐那麽厲害,還要上學?”“不。”謝昀道,“她是夫子。”正說著,門裏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妝容衣裳都簡單,頭發高高挽著,一派英氣沉穩。瞧見二人,臉上掠過一絲驚喜的笑容:“你們怎麽來了?”正是林群玉。無所不能的少女,做了無數孩童心中無所不能的老師。清洗林家時,謝從瀾還來信問過他的意見。太皇太後已去,林遐亦死,林氏一黨樹倒猢猻散,有罪之人抄家問罪,自是情理之中。隻是林群玉卻做不成昔日的千金小姐了。“我一直想做一番事業,做夫子教書育人也未嚐不好。”林群玉笑意盈盈,對朔月解釋道,“這學堂是溫寧夫人給女孩子們開的,我從家裏出來,聽說這裏招夫子,便來了這裏,也算有個落腳之地。”溫寧夫人在京中素有傳聞。她本人是窮苦出身,以女子之身行商打拚,又將賺取的銀錢開設學堂,收那些無家可歸的女孩們進來讀書,在京城中素有賢名。院裏傳來的讀書聲整齊而悅耳,朔月由衷讚道:“你一定能教出最好的學生。”“叫我群玉便是。”林群玉微笑著看向謝昀,“陛下公正嚴明,沒有牽連無辜之人,我很是感激。”“說起來,還沒有恭喜你們修成正果。”林群玉何等聰慧,早看出了這兩個人關係,“我現在沒什麽錢,就送你們幾本書吧,成婚時記得請我喝喜酒。”朔月條件反射地後退,林群玉笑得促狹,眼波流轉,眉目間依稀是驕縱飛揚的大小姐模樣,仿佛一切不曾發生。書局離學堂很近,兩人時不時來看看,便經常和林群玉碰上。他們二人都親緣淡薄,也不會將那些往事和林群玉扯上關係,三人時常相聚,便如真正的家人一般。這一日,兩人又來了書局,恰巧林群玉來給學生們挑新書。見謝昀去和趙掌櫃說話,林群玉附耳道:“我前兩日去了萬壽庵。”自那日宮中一別,她再未見過慧雲夫人。這次借著路過的機會去看,卻見素來緊閉的萬壽庵開了門。“聽琴心說,慧雲夫人要離開萬壽庵了。”林群玉說得有些遲疑,她並不確定自己的身份能否支持自己對謝昀說出這番話,於是隻好轉告朔月,“就這兩日的功夫便要離開了,似乎是要往江南去……”朔月明白她的意思。“我會告訴謝昀的。”或許謝昀想去送一送,而慧雲夫人周令儀願意見一見這個孩子。晚上,謝昀和朔月手牽手在街頭散步的時候,朔月說起了這件事。他說得小心,邊說便覷謝昀的神色,十指相扣,靠得更緊。這些時日,朝廷解了宵禁,夜晚的長街熱鬧更甚白日。月華如水,他們走在燈火和人群中,偶有歌舞樂聲飄飄渺渺地傳來,夜色更添三分綺麗。謝昀說:“我知道。”暗衛留在書局,也改不了老本行。慧雲夫人要離京的消息,他今日已經知道。“母親……未必想見我。”謝昀沉默片刻,道,“你替我去送送她吧。”“母親”這個稱呼出口得有些艱澀。朔月點頭。不知為何,卻又想起那時隨謝從瀾去行宮,病榻之上的太皇太後呢喃著謝昀的名字。或許,她也愛過謝昀吧?隻不過最終還是敗給了家族和權力。溫情的麵紗一瞬間撕下,權力露出猙獰爪牙,就此反目,陰陽相隔也未曾告別。……彼時,他們正走過香氣四溢的小攤,一群孩子笑著鬧著跑去,身後父母的嗔怪和他們的笑聲都傳得很遠。朔月莫名有些難過。謝昀問:“怎麽了?”朔月不說話,卻鼻尖發酸,埋頭抱緊了他。有時候兩心相知,便不需要說話。謝昀輕輕拍他的背,低語:“沒關係。”一切都會過去,隻要你還在我身邊。慧雲夫人離京那日,是個好天氣。天朗氣清,陽光明麗。二十年苦守,她終於踏出了這間狹小的庵堂。朔月站在門前等她。對於他的到來,慧雲夫人並不意外。她道:“你來了。”“我來送送您。”朔月遞上一個小包袱,“這裏是些平常能用得上的藥,藥方都附在裏麵。”慧雲夫人收下了。馬車已經備好,琴心也出了庵堂,如過往二十年一樣陪在她身邊。她沒有問起謝昀,朔月也沒有再挽留,隻是祝她一路順風。隻是踏上馬車前,慧雲夫人給了他一枚玉佩。玉佩碧綠通透,觸手生溫。“我沒有盡過母親的責任,也不想盡這個責任。”歲月風沙侵染了年輕的麵龐,慧雲夫人聲音平靜,“這玉佩是我的,不值什麽錢……”她好像有些說不下去,朔月沒有打斷她,一直靜靜地等著。“我此去江南,不再回來,你們也不必找我。”慧雲夫人很快恢複了素日的沉穩和冷靜,“你們……好好的。”二十年前,她迫於強權、迫於家族,生下了這個叫謝昀的孩子。渺渺二十年,誰能為她做主?謝昀沒做錯任何事。她不恨謝昀,隻是不想看見他。如此結束,再不相見,也好。朔月握著那枚玉佩,鄭重地承諾:“我們會的。”【作者有話說】有點舍不得完結,感覺小兩口還沒過幾天好日子。接下來大概會寫點日常。第98章 流水賬日常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平靜而溫柔,像是親吻海岸的浪花。兩個人晚上一起散步,或者在熱鬧集市,或者在幽靜山野,說過去,說未來,直到話說到沒話可說了,朔月便總是愛問謝昀愛不愛他。開始時是小心翼翼的,總是在“不經意間”恰到好處地問出口。後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變成例行話題。他拉著謝昀的手碎碎念,我愛你我愛你你愛我嗎?謝昀最常見的回複是翻個白眼或者扯扯嘴角,說有完沒完你到底要問多少遍,但拉著他的手越發緊。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宮生活,使得謝昀性格克製而謹慎,任誰看都是克己複禮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個褶皺都鐫刻著冷靜二字。他克己複禮地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碰見心動的人,卻沒有一揮手氣吞山河的豪邁,也學不會用自己的權力地位強取豪奪,隻會小心翼翼地觸碰自己想要觸碰的人,恨不能予取予求,唯恐哪一點做得不好而失去他。隻有在現在,和朔月的關係終於確定下來、相信朔月再也不會離開他之後,他才會偶然流露出一些對心愛之人的偏執和占有欲來。窗開了一條縫,夜風給潮熱的房間送進徐徐涼意。他病態地在朔月身上留下痕跡。這個吻是他的,這個咬痕是他的,這個人是他的。外頭皇帝換了千百個,但懷裏這人再也不會離去,朔月隻會屬於他。直到死亡降臨。縱使死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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