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厭憎不喜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十幾年冷靜自持,怎麽偏偏今日沒有忍住?一國天子,因這區區之事高燒昏睡,也實在丟臉。謝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慢慢撥開帷幔,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也是另一個人的忌日。手指忽然在枕邊觸到什麽東西。那是一隻草編的龍,不過巴掌大小,眼睛是兩滴大小不一的墨水,腦袋歪著,尾巴翹著,斜斜地立在枕邊,像條化龍化到一半便失敗的蠢蛇。他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隻拙劣的草編小龍,心中湧起一陣陣無法言明的酸脹。他知道這小龍出於誰手。那少年執著又赤誠,與自己簽訂了忠貞不渝的契約。他會永遠永遠守在自己身邊,哪怕自己魂歸蒼穹,他也會繼續替自己看著大周時和歲豐。他會用心教他讀書寫字、謀略城府,將懵懂不解世事的少年養成脫胎換骨的翩翩君子。來日,若他願意,他可以走出這重重深宮。他不僅會是天子的守護者,也會成為大周永不磨滅的支柱。模糊的視線中,那隻醜笨的小龍漸漸與十年前的一幕重合。他慢慢想起七歲時遇見的小太監,想起那隻憑空不見的草編小龍,想起冷浸浸的殿裏,向自己走來的錦衣貴人,以及那具消失的屍體。那一瞬間仿佛有光劃過,極其細微地照亮了混沌一角。但是這些回憶模模糊糊,宛如一條遊魚,在流水底下閃爍不定,飄忽無形,構不成畫麵,支撐不住他心中所想,反倒叫他嘲笑自己,十年過去,故人已逝。難不成他是從陰司黃泉裏爬出來,給自己帶來了今年的生辰賀禮?謝昀撐著身體坐起來,神思如海浪漸漸平息。那些被海浪卷上心頭的如枯枝碎石一樣的記憶慢慢地沉澱回去,繼續留守在心底深處不見光的地方。朔月不在身側。李崇候在外間,瞧見他出來,駭了一跳:“陛下,您……”謝昀擺擺手示意他退下,李崇隻得不再應聲陛下總要去祭拜那人,十一年間風雨不改,他也已經習慣了。不過,今年情況有些特殊。李崇抹了把汗,望向陛下的背影,腦海中浮現出不久前親眼目睹的複生景象,心中猶自驚濤駭浪。……枯樹新芽,起死回生。他消化了好一會兒,決定還是不多這個嘴了生活總該有點意外之喜不是?慶元宮主殿的內室裏,供著一尊靈位。謝從清生前常住乾安殿,他駕崩後,謝昀“為表孝心”,實則也是心中膈應,不願靠近謝從清常住的地方,便搬回了皇子時居住的慶元宮。他十四歲循例開府出宮,此前一直住在慶元宮,登基後便又搬了回來,這靈位便也跟著回到了故地,平時素來不許人進。今日,門上的鎖卻不見了蹤影,隻虛虛掩著。謝昀皺了皺眉,料想是下人不盡心,輕輕推開了門。不大的房間內,隻木桌一張,靈位一樽,寫了簡單的四個字“小黃之位”。那是七歲的謝昀親筆所寫,瞞著眾人貼身安置,直到謝從清駕崩,他帶著這方小小牌位,將它安置在了慶元宮這方內室之中。生辰之日,謝昀有兩件事情要做,一是去到萬壽庵拜見生母,二便是來到內室為小黃上香饒是所有人和事實都再權威不過地告訴他,世上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小太監。謝昀輕輕歎了口氣,目光遙遙望去,卻陡然怔住。……靈位前跪坐著一人。少年依舊是白日裏的打扮,頭發鬆鬆地束著,衣擺繡著幾杆翠竹。他背對著謝昀,微微仰頭望向高處的靈位,仿佛在沉思些什麽。謝昀疾走了兩步,卻又生生止住。最先感到的是驚愕和憤怒,然而隻是片刻,便有個大膽到不可思議的想法洪流般將他淹沒,讓他每挪動一步都像雙腿灌了鉛般沉重。既想靠近,想知道答案……卻又生怕下一刻迎接自己的會是更大的失望。朔月回過頭來。他仿佛全然沒注意到謝昀麵上的怒意和驚愕,隻癟了癟嘴,疑惑道:“陛下,我還活著呢,你做什麽……給我立牌位?”一室寂靜中,朔月踮起腳尖取下了牌位,抱在懷裏。這實在是個很驚悚的場景窗外雨驟風急,室內光線昏昏,狹小靜謐的內室裏,被供奉著的人抱著自己的靈位朝他走過來,放到哪個場景中都是鬼故事的開頭。可那少年隱在灰暗中的麵孔如畫溫雅,攏著柔軟的月白衣衫,春夜明月一樣溫柔安靜。他望向謝昀,吐字清晰:“陛下,我是小黃。”這番自我介紹滑稽又可笑。“你……沒死?”“死了。”朔月認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又活了。”謝昀扯扯嘴角,眼眶卻熱的發燙。下一刻,有什麽東西塞進了他手裏。謝昀低頭看去,卻是一隻醜醜的草編小龍,歪著脖子翹著尾巴瞅他,形容與他的主人別無二致雖然遲到了十年,幾乎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朔月有些忐忑,生怕謝昀不喜歡似的:“我當時想給你留下的,但……但人太多了,先帝本也不許我隨便亂跑,我才……”謝昀閉了閉眼,一時心頭敞亮。是了,原來如此。“屍首”之所以不翼而飛,是因為那人根本沒死。他親眼看著朔月吃下了帶有鶴頂紅的壽桃,親眼看著他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卻也親眼看過朔月將毒藥一飲而盡,隻用一盞茶的功夫便能擦幹嘴角的血,千般刀槍劍戟萬般封喉劇毒,於他而言盡是無用。六歲的朔月初初入宮,不知規矩,尚且懵懂好玩,瞞著謝從清離開照月堂,便在禦膳房相見。那日他跟著自己到了慶元宮,誤食了自己的壽桃,唯恐受到責罰,中毒蘇醒後不敢久待,卷著罪證跑路,甚至還記得擦淨了地板想起那白玉般的小人兒笨手笨腳地擦地板的模樣,謝昀忽而便想笑,卻又有些沉悶。“怎麽找到這裏的?”得到的答案在意料之內:“李公公告訴我的。”他聽見謝昀念了那聲小黃,想起被他遺忘的陳年往事,這才大著膽子問了李崇,來到了這間塵封的內室。不料竟真的在此看見了自己的靈位。謝昀不禁微笑。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已經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也沒意識到嘴角上揚的弧度有些過分,以至於朔月的眼神漸漸像看怪物一樣。朔月眨眨眼,不知該說什麽了。他實在沒見過這樣溫和好脾氣的謝昀,他……他甚至在笑。有點嚇人,他想,不過……還蠻好看的。朔月似乎想起來什麽,道:“陛下,生辰大喜。”第20章 舊事重提十年歉疚、自責和惶惑的空洞,終於在今朝有了依托。後半夜,風雨漸漸停息,慶元宮天地安寧。年輕的天子和他從先皇那裏繼承來的小仙人第一次以故人的身份閑話,聊的終於不再是“保護”這樣單調無趣的話題。他道:“那日可有被抓住?”朔月頗為沮喪:“衣裳沾了血,被發現了。”謝昀頓了頓:“罰你了?”用的是肯定的語氣。幼時的記憶並不算清晰,朔月想了想,答道:“也不算罰,隻是關了我幾天罷了。”得知他替謝昀吃掉那個有毒的壽桃後,謝從清異常惱怒,關了他數日。許是年紀尚小,縱是永生之軀也需要時間恢複,他難受了幾天,待徹底恢複時,便再未曾想起這茬。當日或許根本不是後妃發難,而是謝從清借後妃之手,除去他這個不得心意的兒子,而朔月恰好撞在刀刃上。謝從清那種喜怒無常的暴戾脾氣,自然不願意讓他知道真相,一力封鎖消息,或許瞞過太皇太後,或許太皇太後也幫著一起隱瞞畢竟朔月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朔月恐怕受了不少罪。漫長的沉默後,謝昀沉聲道:“抱歉……以後不會了。”朔月眼睛彎彎,像是聽不懂他為什麽道歉,又仿佛全然不在意,隻是為與在皇宮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重逢而感到純粹的高興。“陛下,回去躺著吧,你還病著呢。”朔月幫他掖了掖被角,頗為體貼,“陛下,還要太醫嗎?”“……”謝昀默默把另一邊翹起的被角掖回去這家夥手法生疏,掖好了這一邊,倒把另一邊的被角扯了開來。朔月安安靜靜跪坐在床榻邊,眼神像追隨明月的星子一樣明亮。他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乾安殿那日,少年靜默柔順地跪坐在謝從清榻前,眸光澄澈,一如現在。他對待謝從清……與對待自己一樣嗎?謝昀很難讓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自己之後呢?他會像對待謝從清一樣,對待自己一樣,來對待未來的皇帝嗎?謝昀莫名沉默下來,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漫上心頭。“不用。”他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朔月高高興興地過來了,順便貼心地給他倒了杯茶水謝昀拿手一探,冷的。……不妨事,總歸是好意。謝昀啜了口冷茶,繼而心平氣和地開口:“你想出宮去嗎?”朔月愣在原地,黑眸中滿是茫然:“陛下……”謝昀摩挲著茶杯,慢慢地等他開口。契約是一回事,但救命之恩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是大慈大悲的善人,但也不會做出將救命恩人困鎖深宮的事。朔月過去願意留下來,或許也有不敢反抗的原因,但如今坐在皇位的是自己,是他當年救過一命的小皇子……那麽,答案或許會有所不同。“你放心,出宮之後的生活,我會安排妥貼。”謝昀凝視著他的眼睛,溫和地開口,“留在京城,或者離開,想做什麽營生,或是什麽都不做,都隨你心意……從此再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契約,你可以去找你的父母親族,自由自在、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日子。”這樣清亮的眼睛,這樣赤誠的心思,不該日日被浸泡在無窮的鮮血和肮髒的欲念中,成為曆朝曆代帝王求長生之路的墊腳石。以後,不會有了。朔月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陛下……還是不想要他嗎?一些久遠的場景湧上心頭,喚起了沉睡的恐懼。“……朔月?”是陛下在叫他。朔月遊魂般抬起頭,望向眼前謝昀的麵貌,一鼓作氣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