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羨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馬車。赫連洲也換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 是範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莊老板,為赫連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長袍, 下擺繡著淡雅的竹枝。林羨玉原本還怕赫連洲不適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國的水土養人, 赫連洲在侯府裏住了幾天,竟也有了幾分謙謙君子的氣韻。遙想初見時, 他坐在銀鬃馬上,仿若凶神,林羨玉隻看了他一眼,就嚇得哭出聲。林羨玉自顧自想著,噗嗤一聲笑出來,赫連洲問他:“玉兒笑什麽?”林羨玉抿唇不答,眉眼彎彎如月牙。衣裳雖然合身,可赫連洲的身形實在魁偉,不笑時看著又極為嚴肅,路上的行人光是遠遠地看到他,就下意識往兩側避開。林羨玉看著麵前莫名騰出來的一條寬途,愣了愣,然後神態自若地牽著赫連洲的手往前走,不懼任何人的閑言碎語。烏力罕和幾個近衛跟在他們身後,目光如鷹隼般淩厲,緊緊盯著四周。到了一處拱橋邊,許是剛放完花燈,橋上一時竟湧下來許多人,烏力罕連忙向近衛們打手勢,示意他們衝到赫連洲身前去。他雙眼望著兩邊,沒注意到前方,剛踏上石橋台階,就被人撞了一個踉蹌。竟是一個抱著琵琶的祁國男子,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長相柔美,連長衫都是芍藥色的,姿色頗有煙花柳巷之風,身量比烏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頸間有明顯的喉結,烏力罕一定會把他錯認成女子。他抱著琵琶,撞到烏力罕身上,不知額頭撞到了哪裏,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捂住頭,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暴喝:“把他給我抓回去!”他嚇得一哆嗦,倉惶望向烏力罕,正欲求助,卻見烏力罕臉上那道駭人的疤痕,驚嚇更甚。烏力罕嫌他擋著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騷動,於是解下鬥篷,蓋在男子頭上,將他蓋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扯著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壯漢們擦身而過時,烏力罕明顯感覺到鬥篷下的人瞬間身體繃緊。幸好這些人沒注意到他們。烏力罕將男人拉到橋下,隨手丟到一棵樹下,正準備離開,男人怯怯地摘下鬥篷。四目相接時,烏力罕先皺起眉頭。這男人和林羨玉神態相仿。他最是受不了。男人怎麽能長成這個樣子?“多謝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話說到一半,餘光瞥見不遠處的花燈裏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識望過去,卻見一人躲在蓮形花燈中,手裏持著一把短刀,緊靠在腰側。分明不是尋常商販。“大人,那……”烏力罕順著男人的目光望過去,整個人瞬間繃緊,他望向赫連洲和林羨玉的身影,一句話都來不及撂下,拔腿就跑。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卻越來越多,擋在他的前方,使他寸步難行,仿佛有一股浪湧,強行將他和赫連洲阻隔開。他別無他法,隻能從腰間抽出事先準備好的響箭,剛朝向夜空發射,可與此同時,一簇簇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如火樹銀花,響徹雲霄,完全遮住了他的響箭!烏力罕隻覺腦袋裏嗡的一聲。這裏有埋伏!皇上和皇後有危險!可是……這些人怎麽會知道皇上和皇後今夜來逛花燈節?難不成侯府中有內鬼!烏力罕臉色煞白,望向長街盡頭。林羨玉正在挑選花燈。他拿著一盞小兔燈問赫連洲:“你覺不覺得這兩隻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們呀,也不知道它們現在怎麽樣了。”赫連洲告訴他:“蕭總管把它們照顧得白白胖胖,玉兒不必擔心。”林羨玉笑了笑,掏錢買了兩盞小兔燈,還將其中一隻放在赫連洲的手裏。“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羨玉笑意盈盈地說。赫連洲接過來,想起北境宮院裏的兩隻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凶猛些?”“是啊,”林羨玉叉腰,理所當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赫連洲彎起嘴角,“行吧。”轉頭望向別處時卻收斂了笑容。他已經看到烏力罕發出來的響箭,但他沒有聲張,隻借著和林羨玉說話,環顧四周,他的六名近衛似乎都被人刻意擋住了,無人保護,而河邊的花燈下異動頻頻,隱有埋伏。他不想讓林羨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來往的百姓,隻伸手摟住林羨玉的腰,俯身說:“玉兒,我們去前麵看一看。”林羨玉還沒有任何察覺,提著小兔燈,說:“在你沒來的時候,蘭先生看了半個月的輿圖,為你遷都挑了個好去處,你猜猜是哪裏?”“我猜不到。”赫連洲淺笑道。“渭都,龍泉州向南三百裏,離京城、嶺南,甚至離蒼門關都不算太遠,山環水抱,經濟富庶,先朝曾在那裏建過都城,道路通暢,政令四通八達,製內禦外無不便利。”林羨玉轉頭望向赫連洲:“你覺得如何?”“很好。”林羨玉抱住赫連洲的胳膊,軟聲說:“等京城的事結束後,我們就先回北境吧。”“為什麽?”“北境是你的故鄉,我不能總讓你圍著我轉,我想陪著你,在北境再待上一兩年,遷都的事我們之後可以慢慢商量。”赫連洲低頭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玉兒。”林羨玉抬起頭,“嗯?”赫連洲笑著說:“玉兒有這份心就夠了,可我隻想圍著玉兒轉。”林羨玉明明沒吃糖酥,心裏卻甜的很,剛想撲進赫連洲的懷裏,赫連洲卻俯下身,貼在他的耳邊說:“玉兒,有危險。”林羨玉愣住。赫連洲又說:“別怕,跟著我就好。”赫連洲拿出林羨玉的錢袋,鬆了口,朝空中拋去,一時間嘩啦啦的碎銀子灑落在地。有人高聲喊:“撒錢了撒錢了!”這話最是吸引人,轉眼間路邊的行人和商販都一窩蜂地湧了上來。赫連洲緊握住林羨玉的手,趁亂將他帶進一個酒樓,酒樓裏人聲嘈雜,店小二追了上來:“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赫連洲眼觀四路,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扔給店小二,叫他閉嘴,然後帶著林羨玉走上二樓,林羨玉不敢多話,緊緊跟著。赫連洲動作極快地推開一間空房的門,讓林羨玉先進去,轉身離開後不久又回來,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遞到林羨玉麵前:“玉兒,你先換上。”林羨玉直到此刻才開始害怕。赫連洲顯然是沒有脫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護他,林羨玉不想牽扯赫連洲的精力,隻能忍著眼淚,雙手顫抖著解開外袍。赫連洲將他摟進懷裏,“哭什麽?”“是……是什麽人要刺殺我們?”“不出意外,是鄒相。”鄒相和陸早就捆綁在一起,鄒相的女兒是陸的王妃,兩人關係盤根錯節,密不可分,陸一旦失勢,鄒相也無法存活。正說著,樓下發出一聲桌子碎裂的巨響,明顯是有人衝了進來,林羨玉嚇得一哆嗦。赫連洲親了親林羨玉的臉頰,俯身幫他脫衣,林羨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赫連洲撫著他的臉,說:“玉兒不要怕,待在這裏不要亂跑,不管外麵發生什麽。”林羨玉哭著抓住赫連洲的手,搖頭道:“你也不要出去,我們就躲在這裏,烏力罕很快就會帶人過來救我們的,鄧、鄧烽也會過來,他肯定要保護你的安全!”赫連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這裏,對他來說有利無害。”林羨玉呆住:“你的意思是……”“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於我之下,再加上我幾次壓他的氣焰,他心裏難免不服,否則除了他,還有誰會第一時間告訴鄒譽,我們來看花燈節?”林羨玉隻覺遍體冰寒。這世間,到底還有什麽可信?赫連洲輕輕撫著林羨玉的臉頰,告訴他:“我出去之後,玉兒別忘了將門閂插上,無論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林羨玉哭著搖頭。“玉兒不用擔心,打了十幾年的仗,能傷我的人不多,玉兒要勇敢些。”“赫連洲……”赫連洲轉身離開。林羨玉很想攔住他,可他知道赫連洲從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衝上去插上門閂,然後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聲,也隻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聽見樓下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怎麽辦?赫連洲沒有帶他的鏨金槍,他手無寸鐵,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對抗?赫連洲再英武,也是肉體凡胎。他看到他的小兔燈躺在地上,紅燭融化淌了下來,像一灘血,紅得人。樓下的聲響愈發激烈,有人似乎想衝到樓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痛苦哀嚎聲不絕。又有幾人同時衝了上來,喊聲衝天,危險一度逼近。林羨玉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麵的灰,擦在臉上。不知過了多久,屋門被人敲響。林羨玉僵住。他怔怔地望向門口,腦海中想過千百種計策,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旦那些人衝了進來,他就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無非是摔斷腿,至少能保住一條命,他不能成為赫連洲的負累。可下一刻,屋外傳來赫連洲的聲音:“玉兒,開門。”林羨玉不假思索,從床底爬出來,踉蹌著跑到門口,兩手用力拔出門閂。門打開,是滿身血印的赫連洲。赫連洲呼吸尚不平穩,頭發微亂,一見到林羨玉,才想起來伸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和血,然後淺笑著望向他。“讓玉兒久等了。”林羨玉哭著撲進他的懷裏。赫連洲緊緊抱住林羨玉,與此同時,在他身後,原本被赫連洲一腳踹在台階上的死士緩緩抬起頭,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鄒相手上。他必須完成任務。烏力罕已經趕了過來,正在樓下盤問活口。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二樓的時候,死士握住手邊的短刀,竭盡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赫連洲衝了過去。赫連洲剛經曆一場激戰,身心最是疲憊,等他察覺到危險的時候,死士已經衝了上來,他來不及防備,本能地推開林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