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行軍這一日,王誠與落月一左一右,在行軍隊伍中將陸棠鳶夾擊保護在隊伍的中後方位置。此外,陸棠鳶身上還穿了宋循用北疆某種堅韌草木編織而成的軟甲,雖是草木,卻在曬幹後堪比軟鐵,通過特殊技藝的編織,不敵刀劍,卻可抵遠方箭矢。他們三人的存在,除了拓跋梟,無人知曉。一切準備周全,陸棠鳶把斷了筋骨的陸啟正塞進大狗籠子裏,扔上投石機戰車,跟在大軍最後方。南下第一城,守城兵褪甲脫盔,從牆之上飄揚的是北疆旗幟,見大軍入城,城門處的士兵無一不跪地行禮。拓跋梟警惕著,怕這是一場假象,他絕不可能犯輕敵的錯誤,尤其是陸棠鳶還在他身後的隊伍裏,抹殺了他所有輕敵草率的可能。他拔刀示意,北疆士兵得到指令,齊齊拔出自己趁手的武器,士兵的動作由前至後,掀起了一灘銀白色的浪,金屬交接的聲音亂中有序,一直到所有士兵都靜止保持作戰狀態,空中仍有餘響。每個人都留意著四麵八方的細節,不帶護具和武器的大崇士兵,麵色麻木的城池百姓,刻意清掃過的寬敞馬道,沒有一處透露著戰爭。陸弘竟然真的為了陸啟正,為了這毫無血緣的親生兒子,甘願放棄都城以北所有城池。陸棠鳶心中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這才是真正的父子親情吧,突破理性的東西才能夠稱之為情,他與陸弘之間,從始至終不過君臣之誼,他曾擁有過的特權,所謂寵愛,也隻是在帝王皇權範圍內,給予的小小賞賜。停頓休整時,他悄無聲息地潛入中軍帳,拓跋梟看出了他的鬱鬱寡歡,“哥哥,越臨近都城,就是越臨近傷心地,但是,也就越臨近大仇得報的時候了。”仇恨和傷感總是不能分割的,但痛快總會蓋過那份心傷。“無妨,隻是這一路走來太狼狽可笑,我心有不甘。”陸棠鳶抬頭直視拓跋梟的眼睛,“阿梟,你一定要活捉陸弘,答應我的事情要做到,即使你父王要按照北疆律例懲楚陸弘,你也要保證他的處置權是我的。”“當然了,哥哥。”拓跋梟不知道這是自己承諾的第幾次。陸棠鳶現在在北疆徒有地位,沒有實權,事事都要通過他才能得到確認,這是不對的,在他印象裏,陸棠鳶到哪裏都會想站到頂峰,想要掌控一切。可是,不管陸棠鳶在與陸啟正對峙時說的多麽堅定而狂妄,陸棠鳶都沒有向他開口要過任何一方麵的權力。這讓他感到不安。隻要陸棠鳶命令,他就會遵從,這是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一直在等待陸棠鳶的命令,讓他簽下契約,事成之後並肩為王,又或者戰勝之後要給予陸棠鳶哪些酬勞。如今陸棠鳶作為北疆的“謀士”,帶北疆破局,然後升官發財,才是正確的流程。可陸棠鳶如果一直什麽都不求,什麽都不要,等到都城淪陷,等到天下一統,還是如此,那麽…這並不是一個謀士的行徑,更像是路過善人的施舍,就隻是像萍水相逢一般給予北疆指點,事了拂衣去。他好怕真的是這樣。越珍惜,越害怕失去,他怕陸棠鳶隻是靠著仇恨撐住了這最後一口氣,等待大仇得報就了無牽掛。這幾天他看得清清楚楚,陸棠鳶仍舊無法接受自己內力盡失的現實,自從陸弘暴露本性,接二連三的陸棠鳶承受了太多打擊,撐著他還能行走至此的,就隻有對陸弘的仇恨。所以他好怕,他真的好怕,他怕這點支撐陸棠鳶至此的仇恨消散之後,陸棠鳶就要消散如煙了。不敢說,不敢問,可他這心思寫在臉上的人,怎會不叫陸棠鳶看了去?陸棠鳶一笑,坐過去,“想什麽呢?我都說了我沒有傷心,最多就算是個氣不過,我有那麽脆弱嗎?別擔心,我好好規劃下一城吧。”這本是想讓他安心的話,可拓跋梟已然陷在自己的怪圈裏,看陸棠鳶哪裏都覺得不對勁。陸棠鳶不應該踹他一腳,怪他沒正事嗎?最近的陸棠鳶有點太溫柔,太滿足他了,十二歲之後就成了傻子,沒什麽學識,眼前溫柔的安慰,莫名讓他感覺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想讓陸棠鳶踹他一腳,把這句話說出來就可以做到了。“哥哥,你別這樣。”拓跋梟失落。而陸棠鳶不明所以,“我…怎麽了?”“哥哥,其實沒有內力也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控製很多人,甚至更加輕鬆,不用付諸武力,動動嘴皮就可以,武力的事情交給我就好。”拓跋梟打算一件件消除陸棠鳶的心病。陸棠鳶滿頭霧水,不知道拓跋梟說這些廢話是要幹什麽?這不是當然的嗎?他之所以沒有因為內力盡失而自暴自棄到最可怕的地步,就是因為拓跋梟的存在。拓跋梟他最趁手的工具,比他的內力更中用,他失去的一切,拓跋梟都能幫他彌補,少了許多心中的空缺。他這邊不清不楚,拓跋梟還在自怨自艾,“哥哥,你在城牆之上已經拜過北疆神明,是真的認下了紅玉之盟,斷斷不能反悔了。”陸棠鳶十分無奈,耐心耗盡,不知道這人在打什麽啞謎,伸手掐住拓跋梟的下巴,“你是舌頭被人卷了圈嗎?有話直說。”看來呀,他還是做不了那溫情似水的,薩日返回北疆之前,同他夜話說了許多,頗有些托孤的感覺。總結來講,就是說在他昏迷的時間裏,拓跋梟為他擋下了哪些阻礙,付出了哪些犧牲,在他多年前從北疆離去以後,拓跋梟對他又是多麽的思念和信任。主旨大意就是要他坦誠些,或許尋常男人都能讀懂戀人的口是心非,但拓跋梟是個直心腸,誰能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尤其是在麵對感情的時候。當時他沒有表態,隻是對薩日說:“我才沒有口是心非。”但到了薩日走後的今天,他也有在努力,對待拓跋梟時更直白些,讓拓跋梟也感受到他正為兩個人的未來而努力。但是非常抱歉,他的性子就是這樣,溫柔一刻可以,一個時辰就做不到了。“哥哥,實話告訴我,抓到陸弘懲治之後,你是怎麽打算的?”陸棠鳶懷疑拓跋梟失憶了,“不是你說要與我並肩為王。你以為天下一統那麽簡單嗎,全天下這樣多的族類,有方方麵麵的事情要做,我們有的累呢,難不成你還提前規劃上與我雲遊四方了?”“啊?”拓跋梟愣了一下,突然發覺自己的認知似有偏差,“可是我們並沒有定下什麽契約,也沒有蓋下印璽…”陸棠鳶橫眉,直接拔出拓跋梟身側的彎刀,抵在他的心口,“拓跋梟你什麽意思,過河拆橋,現在你想後悔了?”“當然不是!哥哥沒開口,我以為哥哥不想要…以為哥哥還是做了離開的打算,此前種種又是騙我的。”拓跋梟扶著刀背,“其實我原來根本沒想過這些,隻是近些日子哥哥太溫柔,我一時覺得不安…”“……?”陸棠鳶無語凝噎,情情愛愛這事果然冷暖自知,不能聽信所謂軍師的言論,他突破心理防線,盡力幾天溫柔,反倒溫柔出隔閡來了。“怎麽,在你心裏我是凶神惡煞。還有王位這事,我不開口,你就不給我了?”“不是的哥哥,隻是以前…”隻是他習慣了作為陸棠鳶的仆從,習慣了接收指令。陸棠鳶也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深深歎了一口氣,把手中彎刀扔一邊去,“阿梟,是你自顧自要娶我為妻,如今我認下了這夫妻名分,你怎的倒忘了?”“哥哥…”“阿梟,我已認下你是我的夫君,陸啟正麵前,你的將士們麵前,我都是這樣說的。”陸棠鳶重新坐回他身邊去,“也怪我對外總是九分假一分真,即使我說出來了,你也沒敢當回事吧?罷了,你願聽命令我就命令你吧,隻管記住,此後我對你,十分皆真。”“哥哥…”“你除了會叫這兩個字,還會幹什麽?”拓跋梟終於展顏笑笑,“抱抱。”陸棠鳶搖搖頭,伸手環過去,摟著拓跋梟的肩頸,順了順他的發尾,“我陰晴不定這事你知道,但我此後絕不再欺騙你,就算哪天破天荒的對你好了,也不是另有企圖,就隻是那天高興,知道了嗎?”“嗯。”“天天在外頭耍威風,要你下屬知道了這副樣子,非得笑你不可,孩子似的。”第76章 雪恨短暫的休憩過後,大軍繼續行進,所有人都是懷了萬分的謹慎向前,每每占領一座空城,北疆軍不接受任何人的投誠入伍,大崇士兵皆被放歸家鄉。拓跋梟容不得半點閃失。一直到大崇都城之外,見到比平日裏多了百倍不止的守城士兵,和正中央領兵的陸弘,他和陸棠鳶才確認,陸弘是真的可以為了陸啟正,可以舍棄都城以北的所有,也可以為了陸啟正,撐著潰爛殘破的身體,來到這危險萬分的戰場。拓跋梟策馬上前幾步,麵對大崇花拳繡腿的士兵,他毫無畏懼之色,恨不得立即單騎上前,取了陸弘的頭顱,為陸棠鳶出這一口惡氣。但他不能。他答應了陸棠鳶,交到他手裏的,要是活口。“無契約,無見證,大崇皇帝僅憑一封書信就能做到如此地步,還真是一位感天動地的慈父啊。”說完才發覺,自己的神態言語,頗有些陸棠鳶的影子。“朕的太子身在何處?”陸弘不理會任何嘲諷,開門見山。一別不過寥寥幾月,他的白發已經爬滿發頂,蔓延到發尾,大崇精巧的兜鍪也蓋不住他的蒼老,愛人與孩子相繼陷入絕境,他終於也有了力不從心的時候。“尚存一口氣息!至於這一口氣息留不留得,就看你誠意了。”拓跋梟暗罵他一句老東西,勒住韁繩,他的馬兒同樣嫉惡如仇,從前一直乖巧的坐騎,第一次這麽熱血躁動。“大崇已奉上都城已北所有城池,誠意足矣。”陸弘怒目道。不知是風沙太大,還是拓跋梟的錯覺,他總覺得,陸弘的聲音已經不似從前威嚴有力。是老了,亦或者記憶中“皇帝”的高大形象,已經被陸弘親手粉碎。更讓人想不到的,就是機關算盡的陸弘,也有如此天真的一天。“信中隻說,獻出城池便饒陸啟正不死,但...也僅此而已。”拓跋梟說話時是笑著的,他慣不會藏情緒,這份得意足夠刺痛大崇一方的每一個人,“都城以北不過是大崇領土的十中之一,還是極寒困苦之地,何來誠意?”“大崇皇帝,那些,不過是你與我談判的敲門磚罷了。”但他的得意也並不全然來自於目前的絕勝局勢。昨夜裏,陸棠鳶向他提出露麵,想同他並列陣前,親自感受居高臨下麵對時的爽快,畢竟經年父子,他了解陸弘的喜好,更了解陸弘的厭惡,他能讓自己開口後的每一字、每一句化作鋒利的刃,直 插陸弘心頭。看著陸棠鳶眼裏的光彩,他真的很想答應,可是他不能。陣前是最危險的地界,向來是傷亡最慘重的,他們對外放出的消息都是已經把陸棠鳶送回北疆保護,雖然送回北疆未能說服陸棠鳶,但保護一事,他絕不能讓步。陸弘從很早時就想殺了陸棠鳶,再加上陸啟正,他一點都放心不下。陸棠鳶雖做事狠辣瘋癲,但絕不是個愚笨之人,大腦興奮時做的決定,冷靜下來之後也可否決,最終陸棠鳶還是向他妥協了,但是, 陸棠鳶怕他這張笨嘴氣不到陸弘,教他了好些戳人心的話。如今麵對陸弘,他這樣原原本本的講出來,完成了陸棠鳶的心願,這才是他最得意的地方,他為自己完成陸棠鳶的每一個要求而驕傲。“拓跋梟,你莫要欺人太甚,大崇領土是北疆三倍不止,你當真覺得大崇無人可用了嗎?”陸弘氣憤,一直遠眺期望尋到陸啟正的蹤跡,可終無所獲,於是愈加焦躁,“你還有什麽條件?若步步緊逼,大崇必當竭舉國之力,攻滅北疆!”拓跋梟嗤笑一聲,“大崇究竟有沒有打敗北疆的實力,早在七年前不就明了了嗎?你沒有能威脅到北疆的籌碼,事到如今,你隻有聽從北疆這一條路可選。”他與陸弘陷入沉默的對峙,但勝局早已注定,陸弘身為一國皇帝,拱手讓河山大抵已經背負了太多壓力,畢竟陸啟正之於陸弘的重要性,臣民們無法感同身受,大崇皇子眾多,陸啟正也並沒有那麽不可或缺。陸弘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在許給愛人和孩子榮華的同時,也可以手握權力,被上弦丹摧殘的身體已經命不久矣,他想在“殉情”後,留給陸啟正一切,也算是對得起薛仲元。可是,一切皆脫離了他的掌控,如若陸啟正死了,拓跋梟勝了,那便是陸棠鳶勝了。他的愛人將不再是斬殺叛賊的英雄,他愛人的死將變得毫無意義,他留給孩子的一切將化為烏有。醜角的名頭,會從陸棠鳶的頭上,轉移到他的臉上。他沒辦法忍受自己半生的謀劃落空,事已至此,他隻能妥協,“你還有什麽條件?”拓跋梟露出勝利的笑容,看陸弘的表情,大概是覺得,他想要大崇的皇位吧。拓跋梟,“大崇皇帝別多想,我的條件很簡單。”他沒想過讓陸弘禪位於他,他才不要從陸弘手中接過皇位,要也是要自己親自打下的。更何況登基這種事情,不是說你的屁股坐上去就可以了,現下的威脅與交易隻適合報仇,並不能服眾,不展示北疆的實力,真正的攻陷大崇領土,那麽各郡縣想自立為王的蠢貨,不會少。所以他從未打算以此結束這場戰爭,自欺欺人的成為天下之主,此行不過為他的哥哥報仇雪恨,之後,他會帶軍覆滅皇城,繼續南下,給陸棠鳶一個真正心服口服,安穩統一的北疆。“你丟了兵器,卸甲爬過來,行至我腳下,我便把陸啟正還給大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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