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景看他這模樣, 滿麵都寫著複雜,他有心讓宋鑠回去,但宋鑠偏不,他一定要出來送彌景,後來彌景還聽到他一邊吸鼻子, 一邊小小聲的嘟囔:“好歹相識一場,這最後一麵我總是要見一見的。”彌景:“……”這王府當中最不會跟宋鑠一般見識的人就是彌景,所以他聽見了也就當做自己沒聽見, 轉身上馬, 很快他就消失在了官道上, 而宋鑠揣著手, 默默無言的目送他離開,不管他剛剛說了多麽欠的話,這一刻他都由衷的希望彌景能平安。還有蕭融,還有虞紹燮,還有虞紹承,還有大王。……他不想總是做那個送人離開的人,更不想在無盡的牽掛當中,最後等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他才二十歲啊,分明是該讓別人擔心他的年紀,怎麽如今倒過來了呢?宋鑠懨懨的低下頭,轉身回去了。*而在佛子已經在軍營當中安頓下來的今日,宋鑠的病情更差了。……沒辦法,蕭融是假的病弱,而宋鑠才是真病弱,本來免疫力就不行,後來又接二連三的受打擊,如今心理壓力更是飆升到了臨界點,他不病才怪呢,而且越病他越著急,他想趕緊好起來,繼續在陳留城主持大局,可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宋鑠如今不止是鼻頭紅紅,整個三角區都是紅紅的。高洵之過來看他,差點沒把這個渾身上下都在冒病氣的人跟過去那個滑頭滑腦的宋鑠聯係在一起,一言難盡的坐到他身邊,高洵之忍不住說道:“如今我明白你祖母為什麽給你起名宋遣症了。”宋鑠:“……”他不高興的問:“是不是蕭融告訴丞相的?哼,我都多餘問,肯定是他告訴你的!”高洵之默了默,顧左右而言他道:“既然身體不適,那就好好休養,城中的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官府那邊養了那麽多的先生,你此時不用他們,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去用。還有那些阿融說的尚在考核期間,還需觀察一段時日的士人,既然情況特殊,那就可以直接啟用一些品行過關的,還有那個叫趙耀祖、趙光宗,唉管他叫什麽呢,阿融既是將他撥給了你,那你就用他啊。”說到最後,高洵之的話語裏都有些埋怨了:“若你一直勞累自己,小病不愈、釀成大病,日後我要如何去跟阿融交代。”宋鑠往椅子裏麵縮了縮,他小聲道:“這話我也能對丞相說。”高洵之:“……”他笑了一聲,隻是這笑中無奈居多:“你還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老夫活這麽大歲數,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如今阿融還好、大王還好,在老夫看來,最危險的幾日已然是過去了。”宋鑠擰眉:“怎麽就算是過去了?幕後黑手還在逍遙法外,大王受傷的消息如今傳遍了整個天下,丞相,你沒發現陳留已經是危在旦夕了嗎?”高洵之:“……”他開始反思,是不是因為鎮北軍起名的時候沒有占卜,所以導致如今吸引來的能人一個個都這麽愛誇張,不是給自己說大話,就是給敵人說大話。他沉默好久,才出聲反駁道:“大王留下了十萬的鎮北軍,除非南雍將所有能集結的勢力全部集結到一起,不然他們絕對不可能打進陳留城來。”宋鑠又問:“那他們要是去打別的城池呢?”比如,向著陳留出發,先收割從金陵到陳留這一路的其他地方。高洵之望著宋鑠,說了兩個字:“不管。”宋鑠神色微微一變。室內一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高洵之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來:“其餘城池不像陳留一般重要,在他們的父母官還未被換下的時候,與其說那些城池是大王所屬,不如說那些城池隻是暫歸到了大王治下,他們知道大王,大王也知道他們,但雙方一直都是互相獨立、互不幹涉的,若有餘力的話,我自然願意派兵前去解救他們,但這十萬是大王留給陳留的,不是留給整個淮水之北的,若將這十萬人分開,怕是兩邊都保不住了。”宋鑠知道高洵之說得對,但他就是感到非常焦慮,焦慮的他都想去拔自己的頭發了:“不行,我不能丟城,我可是臨危受命,蕭融選了我,我不能第一次就丟城啊……”所以這才是宋鑠死活不願意休息的症結所在,他怕自己一休息,事情就開始不受他的控製了,而他不想讓蕭融失望。敵人在暗處蠢蠢欲動是很明顯的事,仍舊留在北揚州的駐軍,說申養銳已經不在淮陰城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不年不節,一位大將突然被召集走,為了什麽不言而喻。不過雍朝一直都是這個德行,突然製定一些計策,臨了臨了,又撤回了這個計策,朝令夕改都不算什麽了,他們甚至幹過在大軍出征之後,馬上就要到達敵方城外的時候,又把大軍叫回來的事。以前高洵之會在心裏批判雍朝人反複無常,難當大任,而現在高洵之會在心裏感歎,錢真多,就是有錢才能這麽玩一樣的造作啊。……宋鑠不聽勸,那高洵之隻能用強的了,他把宋鑠的公務都分給了別人,又在那些文集之後就來投誠的士人當中挑了挑,挑出四個還算不錯的,讓他們都過來幫自己的忙。雜務全部分發下去,宋鑠和高洵之手裏就隻剩下重要的公務了,比如怎麽布置城防,怎麽打探城外的消息。他們做了自己能做的,如果真出現意外,那也不是他們能阻止的了。*宋鑠的顧慮蕭融其實也有,但擔責任的又不是他,所以蕭融心態好得很。……他跟高洵之想的差不多,隻要陳留安好就行了,那十萬人無論如何都能撐到屈雲滅回去的時候,所以,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再加上他已經給小皇帝寫了信,小皇帝雖然人微言輕,可他至少是皇帝啊,在孫仁欒左右搖擺之際,他這個皇帝外甥的話,很有可能就能加重一側的天平,孫仁欒是個聰明人,他會知道不攻打陳留才是明智的選擇。最多將注意力放在陳留上一盞茶的時間,然後蕭融就繼續去想他的偷襲大計了。雖說這計策最初提出來的人是屈雲滅,但屈雲滅的版本實在是太簡單粗暴了森*晚*整*理,經過蕭融不斷的改良,現在已經是5.0版本,距離公測上市已經不遠了。……屈雲滅的原計劃是經曆一天的惡戰,然後再馬不停蹄的趕去盛樂北門,爬上他們的城牆,殺光遇到的每一個人。先不提從鮮卑南門到北門究竟有多遠,屈雲滅這個我即世界的毛病真是一點都沒改啊,他覺得他能在惡戰一天之後還有精力連夜狂奔,那底下的將士們就應該也有這個精力。人人都說驕兵必敗,但疲兵還不如驕兵呢,兵法裏麵都是教將領如何將敵人的兵馬變成疲兵,到了屈雲滅這倒是反過來了,他想直接帶著疲兵上戰場。……所以不可能,一天完成這個計劃,這絕對是不可能的。這個過程最起碼要持續七天,期間需要幾位將軍合力控製好節奏,既要贏了鮮卑人,又不能讓他們看出來自己贏得很輕鬆,需要給他們一種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還有翻盤的可能。這樣做是為了引出更多的鮮卑軍隊,如今盛樂城內部還有好幾萬人,全都是慕容部的精英們,慕容部在經曆了將近一百年的權力腐蝕之後,也差不多已經爛到根上了,但有一點十分悲傷,雍朝貴族爛且慫,連蕭融這樣的都能一劍戳死三個,而慕容部的貴族雖然爛,可人家照舊能打,哪怕是大腹便便年過半百的慕容部男子,給他一匹馬,他照樣能上陣殺敵。這本該是他們整個民族的驕傲,然而無數的例子證明了,光能打不行,團結和智慧才是更重要的東西。……而在這七天的酣戰當中,從第一天的時候,那個去支援屈雲滅的部隊就該出發了,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應當在三日後到達青巒嶺,雖說路上沒有掩體,但到了青巒嶺就不一樣了,那邊都是山坳,找一片合適的地方,然後悄悄藏起來就是。但這可不是輕鬆的活,為了不讓鮮卑人發現,他們不能做飯,不能發出動靜,全軍都隻能貓著腰的藏在草叢或者密林深處,跟蛇蟲鼠蟻為伍。真慘啊……如今恰好是深秋,動物們沒有冬眠,一個個的都在養秋膘,連狐狸的攻擊性都變強了,還有那些從白堊紀就一直頑強的活到現在的蚊子,秋蚊子最毒了,但被咬了也隻能忍著。白天挨咬,晚上挨凍,這是一次集體行動,沒有強大的心性,一顆老鼠屎可能就壞了一鍋粥,帶領他們的將軍更是必須能鎮得住他們才行。屈雲滅說他隻要三千人,蕭融想讓他帶三萬,但三萬這個數目著實有點誇張,主要是也沒有那麽大的山坳能藏下這麽多的人。所以經過幾番商議,最終確定是一萬四千人。有零有整,因為這是討價還價的結果。……至於帶隊的將軍,一個王新用,一個虞紹承。前者是蕭融提議的,後者是屈雲滅指定的。理由也很簡單,王新用這人心性超穩的,不然他以一個降將的身份,也沒法混到f4當中,而且他在f4墊底多年,卻絲毫意見都沒有,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這性子、太適合蹲在野地裏了。另外就是,蕭融也想抬抬他,任勞任怨這麽多年,所有功勞都讓另外三人領了,王新用一點機會都沒有,這著實有些不公平,在正史當中他可是追隨屈雲滅到最後,直到被人抓了也沒有再次投降,所以毫無例外的,他也被殺了。王新用在f4裏年紀是最大的,已經三十二了,當年他遇見屈雲滅的時候,他也是南雍冉冉升起的新星之一,但新星敗在了太陽手中,他垂頭喪氣的成了屈雲滅的俘虜,而屈雲滅見他本領不錯,網開一麵,免了他俘虜的身份,讓他留在自己身邊。雖然屈雲滅總是忽視王新用,還說過不喜歡他這種話,但縱觀屈雲滅一生,王新用是他唯一一個放了一馬的俘虜,之前沒有過,之後也沒有過。蕭融不知道王新用是不是因為這一點對屈雲滅心存感激,或是因為他從不說話,所以沒人知道其實他很認同屈雲滅的理念,總之不管是什麽樣的理由,隻要他是真心留在鎮北軍當中的就行了。蕭融尋思著,屈雲滅不願意抬他,那我來抬。……簡嶠備受打擊。他以為他們四個人裏,他跟蕭融關係是最好的,難不成這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過去種種,從平陽城到雁門郡、再從雁門郡到陳留,竟都錯付了嗎!!虞紹承看看簡嶠這一臉的鬱悶,默默離他遠了點。就算帶兵攻打北門的人是王新用和虞紹承,也不代表其他人就沒事幹了,前麵這七天的苦戰,都是要其他人來負責的,隻不過明眼人都知道這一戰最主要的功勞在哪裏,所以人人都想去北門。嗯……也不是人人,公孫元就覺得無所謂。至於原百福,他低著眼睛,什麽話都沒說。蕭融忍不住看了看他。這兩人的名單,是蕭融和屈雲滅私底下一起商量的,他們爭執了很久,蕭融不滿意屈雲滅的指派,屈雲滅也不滿意蕭融的建議,屈雲滅的理由很簡單,王新用這人是穩,可偷襲一事求的不是穩,求的是快準狠,萬一王新用猶豫了一下,豈不是滿盤皆輸?而蕭融反對的理由就更簡單了,你個袋鼠腦袋,知不知道什麽叫馭下有道?!虞紹承才多大,他甚至都不是一軍的主將啊!他根本就不能服眾,你卻把他放在這麽重要的位置上,那你就等著底下人心生怨懟吧!屈雲滅卻一臉的理直氣壯,行兵打仗,不講究人情與地位,隻講究有能者居之,他就是特別看好虞紹承,因為虞紹承武力高強、精力充沛、辦正事的時候氣場強大、讓人不敢忤逆他,還有更重要的,他膽子大,他懂得抓住時機,蕭融不是希望他跟別人配合嗎?那他覺得,虞紹承就是最能配合自己的人。蕭融:“…………”蕭融被他氣了個仰倒,別看屈雲滅說的有道理,實際上他是偷換概念,他根本沒說其他人的事,而蕭融反對他,最主要的就是因為虞紹承地位太低。但這是屈雲滅選搭檔,又不是他來選,況且屈雲滅是直覺係將領,他認為好的人,往往後麵都跟他配合的很好,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裏麵究竟有什麽道理。與有人可能會不高興比起來,那肯定是屈雲滅的安危更重要,蕭融不希望因為人選上的問題,給屈雲滅帶來任何危險。所以他最終是同意了,但他有個條件,必須把王新用也帶上,本來他隻是建議用王新用,如今他覺得必須要用王新用了,虞紹承那個癲公……要是他突然瘋起來,最起碼軍中還有另一個穩如老狗的去補救。……王新用一臉的苦相,這是個好差事,但為什麽要讓他和虞紹承搭檔呢?他跟虞紹承不熟啊,唯二的兩次交流,不知怎麽最後都會拐到虞紹燮身上去,王新用覺得他有點怪,不太想跟他一起蹲好幾天。多可怕,到時候兩個將軍肯定是要待在一起的,等待本就無聊,他們肯定要聊天,他不想總是去附和虞紹承啊。……大致的計劃就是如此,因為涉及到了偷襲,蕭融也不打算將此事告知援軍了。能瞞一個是一個,反正這些援軍心中也都有數,他們就是過來湊數加貼金的,不管是他們還是鎮北軍,都沒想過互相信任。大戰前三天,佛子即將出發,他肩負著要勸動庫莫奚人的任務,這擔子不可謂不重。有人來勸彌景放寬心,若是沒能成功,也不要太過氣餒,大不了他們多繞道,反正在蕭融的新計劃之下,他們已經沒那麽著急,多走幾百裏路也是趕得上的。彌景朝這些來勸他的人笑笑,其實他本人感覺還好,受佛法和亂世的多年浸染,彌景也變成了一個有些矛盾的人,明明他無比想要做到自己心中的事,但真的去做了以後,他的心態就很平靜了。無論最終得到的是苦果、還是善報,他都可以等到結局的那一日再去品嚐其中的酸甜苦辣,如今尚未到終局的那天,那他就不必想那麽多,一步一步的、前行就是了。彌景收拾好了東西,臨出發之前,一個不速之客居然來送行了。屈雲滅。萬萬沒想到屈雲滅會主動來到他這裏,彌景微愣,然後朝屈雲滅行了一個單掌禮:“阿彌陀佛,彌景拜見大王。”屈雲滅:“……”一聽彌景說阿彌陀佛這四個字,屈雲滅就有種偏頭痛的感覺。他有點想呲牙,但是這不符合他的硬漢形象,於是他默默忍了:“本王從不將就這些虛禮,以後用不著這麽客氣。”彌景微笑:“蕭公子也是這樣認為的嗎?”屈雲滅:“……”不是,蕭融一直強調讓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不準再動不動就免別人的禮了,有的禮該受還是受。屈雲滅很是不快:“本王來給你送行,看來你不怎麽領情啊。”彌景:“大王此言差矣,大王能來這裏,彌景自然是非常開心,隻是彌景怕自己說錯什麽話,又惹得大王掀一回鍋子。”屈雲滅:“…………”他磨牙道:“上回是你自找的!”彌景低頭:“大王說的是,是我自找的。”他這麽快就認錯了,反而讓屈雲滅心裏不上不下的,他盯著彌景的光頭,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跟這些善辯的人辯論!不要去做別人擅長的事!……深深的運氣,終於把心裏的火壓下去了,屈雲滅不自在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對彌景說:“仲秋那一夜的事……多謝。”彌景詫異的抬頭,他都沒想說話,但屈雲滅以為他要說,立刻阻攔他:“別誤會,本王知道你為何要將此事告訴簡嶠,你這種為了天下蒼生誰都能利用的態度依然讓本王不喜,蕭融對你那麽好,你卻連他都利用。”說到這,在彌景微怔的目光下,屈雲滅默了默,又話鋒一轉:“但如論如何,還是多謝了,若不是因為你,我還不知道要被瞞到什麽時候,你不是個合格的友人,但你是所有百姓都夢寐以求的高僧。”彌景垂眸:“大約是因為伽藍之內,彌景隻學得了如何做一僧人,卻未曾學習過如何做一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