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綠豆湯的攤位距離河邊有數十步遠,攤主是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夫婦。兩人鬢發斑白,動作卻很是麻利,問清楚綠豆湯裏要加些什麽後,三兩下便將綠豆湯盛好,還順帶叮囑喝完了一定要將湯碗送過來。清珞遞去四枚銅錢,手裏端著兩碗甜湯,步伐很慢,卻十分穩當地往回來的方向走。阮祺剛要鬆一口氣,就見一大群人忽然從河岸邊跑過。似乎是外村來廟市上擺攤的,擔心好位置被人搶占去,不管不顧推搡開人潮,眼看便要與端綠豆湯的清珞撞到一處。阮祺嚇得站起身。然而預想中的事故並沒有發生,那群橫衝直撞的外村人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突然東倒西歪起來。有的迷失方向,有的朝旁邊撞去,有的幹脆自己將自己絆倒,剛剛好給清珞留下一條幹淨的通道。晨起天涼,清珞已經換上了阮祺新縫好的湖藍色外袍,衣擺袖口皆蕩著細密的水紋。一路上沒有任何遮擋,越過自覺讓出通路的人群,清珞神情淡淡,平穩將兩碗綠豆湯端了回來。阮祺抓了抓頭發,望了眼天上的日頭,總覺得哪裏有些古怪。不過綠豆湯溫熱清甜,阮祺喝得心滿意足,倒把剛才的疑惑拋到腦後了。隻是心有餘悸道:“廟市上人好多,等會兒你待在這裏,不要隨便到外麵去了。”清珞頷首,順便將手中未動的綠豆湯一並遞給他:“有些甜,我喝不下了。”阮祺自然接過,繼續喝綠豆湯。心底奇怪這麽好喝的甜湯,為什麽會喝不下。日頭逐漸升起,山腳下的人流越聚越多,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幾乎已經將兩旁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排在烤魚攤位前的人有增無減,隻是撈魚的次數多了,便慢慢開始有人意識到不對。阮祺個頭不高,容貌俊秀,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與稚嫩。拋漁網的動作算不上熟練,甚至十分隨意輕鬆,卻總能引得圍觀眾人陣陣驚呼。……又是分毫不差。一次兩次還能說是巧合,但對方回回都能按照客人點單的要求撈魚。不隻是魚的種類,甚至連大小也能撈得無半點差錯。“可能是今天河裏的魚比較多吧。”阮祺將撈到的魚遞給大伯,笑著解釋。排隊的人無言以對。蕪河村的廟市離河岸並不遠,來往人流攢動,即便有再多的魚,這會兒也都被嚇跑了,怎麽可能老實留在岸邊等你去撈。“是啊,”過來巡視的江裏正也跟著笑嗬嗬道,“祺哥兒今早剛給河裏的魚投喂過魚食,估計是認得他了吧。”江聿升深諳說話留白的道理。直接告訴這些人是神仙顯靈,肯定會有人跳出來反駁,但若是換種說法糊弄過去,反而會叫人深信不疑。果然,隨著江聿升話音落下,攤位前頓時又多了幾個排隊的村人。“……所以你真的喂了魚食。”對實情多少有些了解的魏嬸子忍不住低聲問。魏嬸子向來不信鬼神之說,但跟著擺攤這半日,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確定起來。“沒,”阮祺聲音更輕,“我其實也不信鬼神,至於為什麽能撈到魚,可能是我確實很有捕魚的天分吧。”魏嬸子對著阮祺的小身板上下掃視了一圈。罷了,管他是神神鬼鬼還是別的,隻要對蕪河村好,能賺到錢就行了。既然裏正說有神仙顯靈,那便當是有神仙顯靈吧。廟市不遠處,河岸邊的碎石小道上,賀擎被童子攙扶著,手臂夾著木板,麵容滿是憤恨。“都是騙子,不過是撈到幾條魚,怎麽可能是神仙顯靈!”童子才不過十三四歲,也不知該怎麽安慰他,隻能提醒賀擎留心腳下。分明已經過了清早,廟市上卻仍舊不斷有人潮湧入,遠遠望去甚至比以往隅山村的廟市還要熱鬧。騙子,老賊,無恥之尤!賀擎氣得臉色漲紅,這群人根本是踩著河神廟才能有如今的光景。他已經籌劃好了,等下就去與提早趕到蕪河村的人裏應外合,找機會偷偷將那阮祺推進水中。說自己掉進河裏是受了神罰,那若是阮祺也跟著一起掉進去呢。到時眾目睽睽之下,看那姓江的還能有什麽說辭。最好是直接淹死了,賀擎恨恨想著。他先前特地尋人打聽過,那個叫阮祺的小哥兒幼年時受過驚嚇,雖然住在河邊,卻並不會水。春季河水湍急,這要是被水流衝走了,任是神仙來了也救不活。“師父!”身邊的童子突然驚叫一聲。賀廟祝晃了下神,還沒弄明白對方究竟在瞎叫什麽,就感覺腳下一滑,側身栽倒進水裏。不對,他離河岸邊還有段距離,怎麽會……冰冷的河水沒過頭頂,賀擎根本來不及呼救,隻覺眼前一片漆黑,緊接便徹底失去了意識。烤魚攤位後,清珞睜開眼,就見阮祺滿臉擔心地望著自己。“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嗎,不然我先陪你回去吧?”“無事,”清珞搖頭,視線轉向外麵,“隻是打了個盹。”這種天氣在外麵打盹,阮祺露出不讚同的神色,從魏嬸子那裏借來件襖子,將對方整個裹緊。“眼下風涼,不能在外頭睡熟,你再等一下,伯母他們應當很快就能收攤了,咱們回家了再睡。”清珞裹著厚衣,並未解釋,隻是點頭:“好。”另一邊,江聿升聽到村人回報,心底驚疑不定。他今早剛收到消息,說賀擎已經帶人趕到蕪河村來,打定主意要先解決了阮祺,讓他們村裏的廟市再無法開辦下去。為了避免意外,江聿升和手下村人特地趕到烤魚攤附近,以防備賀擎的人突然作亂。結果現在卻來告訴他,賀擎失足落水,已經人事不知了,別說是搗亂鬧事,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江聿升很摸不著頭腦。又……掉水裏了?這位河神廟的廟祝是真得罪神明了吧,不然怎麽好端端的總悶頭往河水裏跳。“其,其實也不是失足落水,”來回報的村民心有餘悸,“聽瞧見的小子說,那賀廟祝離河岸並不近,結果突然有陣妖風吹來,眼看著將他卷進水裏,怎麽都拉不上來。”“後來好容易拉扯上岸,卻是有些癡傻了,眼睛直翻白,臉色烏青得像鬼一樣,還一個勁兒叫嚷著求人饒命。”也不知是不是村民描述得太過生動,江聿升沒來由打了個寒顫,連忙抬手攔住。“行了,沒惹出別的事情就好,叫咱們的人看緊村口外,無論誰來了都不許鬧事。”“是。”村民連忙頷首。還沒到晌午,準備的烤魚調料都已經用完,阮成豐和董念隻得和排隊的人道歉,忙碌著將攤位收起來。原本以為排隊的人會有些不滿,卻沒想江聿升居然主動過來安撫了眾人,甚至叫自家侄子幫忙收拾攤位,一路將東西送回了村中。阮成豐疑惑著和對方道謝。江裏正很是客氣,笑容和善道:“都是一個村子的,幫忙也是應當,祺哥兒累壞了吧,快別站在這裏了,趕緊回去休息吧。”阮祺撈了一早晨的魚,的確是累得不行了。進到舊宅,換掉沾滿魚腥的衣裳,倒頭埋在床鋪裏,幾乎剛碰到枕頭便睡熟了。臨睡前還不忘嘟囔:“晌午的藥還沒吃,喝熱水,別喝涼水,對腸胃不好。”阮祺雙眼緊閉,麵容比平日更多了幾分稚氣,手指攥著被褥,呼吸逐漸均勻。“嗯,”清珞撥開他額前的碎發,心裏柔軟成一團,“……快睡吧。”第19章 阮祺再醒來已經是下午時候。窗外天光還亮著,顧不上填飽肚子,阮祺先一骨碌爬起來,掏出伯母交給他的荷包開始數錢。“有賬本。”清珞提醒。“不用,”阮祺堅定拒絕,一臉專注地望著桌上的銅錢和碎銀,“好容易賺來的,當然要自己數過才行。”今日出攤賣的吃食統共有兩樣,一個是現烤活魚,一個是烤蒸籠炊餅。烤炊餅三文一個,五文錢兩個,烤魚則根據魚種類不同,價值十文到五十文不等,除去調料和柴炭錢,整個早上共賺到二兩銀子,及一百六十四文錢。阮祺抓著荷包,眼眸亮晶晶的。要知道縣裏那些經營不善的店鋪,一日最多也隻能賺到幾百文錢,半日就能賺到這些,絕對是個大數目。因為魚是阮祺自己撈的,伯母隻拿去其中一兩銀子,剩餘的全都交給了阮祺。“開心?”清珞在他身邊問。“嗯,”阮祺先將大塊銀子收起來,剩下銅錢則直接推給了眼前人,“這些給你。”清珞挑眉瞧他:“給我?我今天可什麽活都沒做。”就隻是在攤位後曬太陽,還有期間去買了兩碗綠豆湯。“伯母說的,家裏郎君手上不能一點錢都沒有,當然也不能太多,免得在外胡混。”阮祺嚴肅道,杏眼裏滿是認真。清珞失笑,伸手接過銅錢。“不許亂花。”阮祺鄭重提醒。他之前也給過對方銀子,結果都被對方亂花掉了,一回買了發簪,一回買了裏衣。“好。”清珞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