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怔了怔,他也知道讓柳雲若打開心扉比當初打下樂安城還難,今晚談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說得太多一來失了自己的身份,二來倒讓他心生警覺。便岔開了話題道:“幾天後朕要陪太後去功德寺建醮,你想去湊湊熱鬧麽?” 柳雲若小心翼翼地問:“皇後也去麽?” 宣德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你怕她怕成這樣,那就算了,——你留在宮裏安心讀書,把你的生辰八字寫給朕,朕替你做個功德!” 柳雲若謝恩之後慢慢滑進宣德的懷中笑了,他當然不怕皇後,他隻是需要時間,宣德出宮的這幾日,是上天賜給他的絕好時機。 浴佛節太後攜皇帝皇後貴妃宗室到功德寺還願,文武百官免了早朝奏事,倒是得了一個好好休息的機會。清平伯吳成這天換了一身青色便衣,拿了把折扇,沒帶一個隨從來到城南一家茶樓。在門口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尾巴”,才提衣上樓,向回廊深處一間雅間走去。 他走到門口卻停住了,房間裏傳來一陣清冷的琵琶聲,猶如水滴寒泉般淒涼,一個聲音不疾不徐地低聲吟唱: “闌幹十二獨憑春, 晴碧遠連雲。 千裏萬裏,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與離魂。 那堪疏雨滴黃昏, 更特地、憶王孫。” 吳成聽到這裏,猛得推開門冷冷道:“柳公公真好雅興!” 柳雲若白皙修長的手指按住琴弦,便把一個嫋嫋的尾音斷在空氣中。因為他側著頭,吳成一時看不到他的臉色,便隻看到那隻手,幹淨地無與倫比,纖細的指尖流露出一點點桀驁不遜的味道。這樣的一隻手,仿佛不曾染指塵世,是專門用來輕撫愛人的手。 柳雲若低聲說:“吳將軍難道沒有聽到我唱什麽?更特地、憶王孫——值此疏雨離魂之際,吳大人就沒有故人相憶麽?”柳雲若緩緩轉過頭,吳成看到一張俊美絕倫的臉,帶著如夢般的慵懶微笑。 吳成愣了一下,這樣神秘而誘人的神情,不像是當日文華殿上,那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蒼白少年。他不承想那樣清秀冷漠的臉上,竟然也可以勾勒出如此驚心動魄的美。 回身掩上了門,吳成挑了個離柳雲若遠點的位子坐下,一撩衣襟,將扇子往桌上一拋直視著他道:“那個小太監給我的紙條上說,你要見我?” 柳雲若放下琵琶一笑道:“這家館子用的是玉泉山的水,沏碧螺春最好的,請吳將軍嚐嚐。” 他起身踱到桌邊,卷起衣袖翻開兩隻杯子,用木勺分了茶葉,提起紫砂壺來給兩個杯子裏慢慢注入沸水。碧螺春一枚枚綠色的茶果浮上來,傳出細碎的噝噝聲,他靜聽著茶葉舒展的聲音,待所有的茶葉都展開了,用篦子將水篦出,再次一點點兌水。 吳成是行武出身,喝水從來隻為解渴,看著他嫻靜優雅地沏茶,分明有沁人心脾的茶香彌漫開來,他卻覺得空氣裏充滿危險的氣味。他冷著臉道:“我討厭兜圈子,有話直說,叫我出來幹什麽?” 柳雲若眼瞼輕輕一掃,漫然道:“清明之際,清茶一盞,想和吳將軍一起祭奠亡魂。” “亡魂是誰?” “指揮使鄭亨!” 仿佛一聲焦雷晴空暴響,吳成霍然站起,臉上已是變色:“鄭亨從賊反叛,病死獄中,憑什麽要我祭奠!” 柳雲若轉過臉,目光死死地盯著他,低聲道:“吳將軍,舉頭三尺有神明,您說這話不怕午夜夢回於心不安麽?憑什麽?嗬……就憑鄭將軍和您有同鄉之誼,就憑鄭將軍在出征瓦剌時救過您性命,就憑你們結為異性兄弟相約苟富貴無相忘,就憑他在牢中你卻一碗藥弄死了他!……”他一口氣說下來,吳成已是麵無人色驚恐地張大了嘴,臨了他輕輕一笑道:“——就憑這些,吳將軍還不該祭奠他一盞茶麽?” 吳成放在桌上的兩隻手不住哆嗦,喃喃道:“你胡說……我為什麽要害他,你有什麽證據……” “是,你為什麽要害他?我猜猜吧……”柳雲若一笑,翹足而坐,雙手環在膝上懶懶地道,“比如說你和鄭亨有什麽約定,一個人保漢王高煦,一個人保太子高熾——哦,現在應該稱先帝了,無論誰勝誰負,你們兩人中總有一個跟對了主子,就要提攜幫襯另一個。嗯,這個法子很穩妥,你們為了他日取信,大概還會立個字據。又比如你這一寶恰好押對了,可是字據落在了鄭亨手裏,所以鄭亨被押解到京就‘生病’,‘生病’了就要吃藥,——於是鄭亨就嗚呼哀哉。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隻消尋到那一紙契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當你的平亂功臣。您說我猜得對麽,清平伯吳將軍?” 吳成心中狂跳,他確信鄭亨押到京後沒有接觸任何人,卻不知這些事情柳雲若如何知道得這樣清楚,他強自鎮定,冷笑道:“你有證據麽?沒有證據說這些都是扯淡!——哦,我倒忘了,你現在連‘蛋’都沒得扯了!” 柳雲若對他惡意地汙辱隻做不聞,搖頭笑道:“將軍,當日在刑部我就押在鄭亨隔壁,看您一日三次來探監,鄭亨死了還翻屍搗骨地搜他的身,隻覺得好笑,你真小看了你這個結義兄弟!他運氣不如你,功名不如你,狠毒不如你,唯獨忠心事主這一條,他強過你百倍!他鐐銬加身之日就知道你不會救他,把這個交給了我——”他從袖子中拈出巴掌大一張宣紙,夾在兩指間抖抖,道:“您要找的是它麽?” 吳成臉上掠過一絲猙獰的喜色,他猛然揮臂,劈手奪下那張紙,略掃一眼就塞入了口中! 柳雲若仍舊是靜靜地一笑道:“吳將軍請便,我那裏還有很多拓本,您想吃多少都行,管飽。” 吳成這才醒悟,柳雲若怎麽也不會把這樣重要的東西帶在身上,他額頭上冒了一層汗,下意識地一摸腰間,才發現沒有帶刀。但一個更凶惡的念頭掠過心間,他隻要一用力,就能捏死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倏然間一股殺氣已是衝了上來。 柳雲若聳聳肩笑道:“吳將軍你可別這樣看我,怪嚇人的——你大約是想在這裏殺我滅口,可是我死了依然有人將那張紙送給皇帝,吳將軍,為王爺效力的人沒死絕,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 “閉嘴!”吳成怒吼一聲,額上青筋暴起,但眼中的凶光卻慢慢黯淡,良久良久,他歎了口氣,頹然坐下道:“你……你到底要我幹什麽?” 柳雲若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輕歎了口氣道:“將軍別擔心,我沒想讓您去闖宮造反,您好像要調任山東巡撫了吧?” “你!”吳成一驚抬頭,“你難道想逃回山東?!” 柳雲若搖搖頭,淒然一笑道:“我現在廢人一個,逃不逃有什麽兩樣?不過請將軍留著這條路,以備他日不時之需罷了。”他又拿起琵琶,一陣叮咚作響,這回唱得卻是嶽飛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裏夢, 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 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鬆竹老, 阻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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