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絮無情, 依舊煙籠。 長條短葉翠蒙蒙, 才過西風, 又過東風!” 柳雲若心酸得要滴下淚來,這首詞——是詠柳的。 門外有錦衣衛躡著步子探著腦袋,高煦知道,這是催促。那一瞬間,他的心仿佛被看不見的巨掌捏緊,透不過一口氣來,無數聲音在心中呼嘯掙紮,那樣激烈的爭奪幾乎要把心髒撕裂。不想放手,一旦放開,這世界對他而言就隻剩下漠漠的空白,可是,卻不能讓他因為這樣的遲延回去再受折磨。 高煦用盡一生的勇氣放開了懷中的人,他緩緩轉過臉去,冷冷地道:“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十、移花接木 柳雲若回去之後就倒下了,太醫說是因為鞭傷感染導致的發燒。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即使是宣德來看他,也隻是迷茫地半睜開眼睛,仿佛不認識他一般。他不和任何人說話,如同一隻蠶,身體和神誌被封閉在悲傷的繭子裏。宣德不知道他和漢王之間經曆了什麽,隻能從他脖子上觸目驚心的紫色抓痕判斷,擊垮柳雲若的也許不僅僅是那幾道鞭傷。他不由有些懊喪:當初不讓他去就好了。 養病的日子,宣德每天會來陪他一陣,看看他的傷,摸摸他的額頭,有時候甚至會坐在他床頭批一會兒奏折。他是一個皇帝,不能在一個男寵身上傾注太多的關懷和時間,宣德不禁悵然地想:柳雲若能在他生命裏占有的分量就這麽多了,那自己在他心裏呢,會多一點麽?還是更少? 柳雲若這一病就是兩個多月,鞭傷倒是慢慢好了,隻是身子還有些虛弱。他也就借故賴在床上不起身,一來可以暫時回避宣德,剛從高煦那裏回來,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投入宣德的懷中;二來他也需要時間來打理思路,跟漢王見麵之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慮。 他不起身,宣德還好,但有一個人急了,來探望他的居然是孫貴妃。 孫貴妃現在是皇帝新寵,柳雲若在她進來之前就下床跪好了。孫妃笑著一抬手道:“公公身子不便,趕緊起來吧。本宮給你帶來一隻老山人參,是我哥哥在遼東收的,養血補氣最好的。” 柳雲若一笑謝恩,孫妃一人得寵,全家雞犬升天,她的哥哥也平步青雲調任遼東指揮使,看樣子孫妃相當滿意。寒暄著談了談他的病情,孫妃欲言又止,試探著問:“公公看來身子竟是不相幹了,這些日子悶在宮裏,都做些什麽?” 柳雲若知道她想要什麽,使個眼色給秦倌兒,秦倌兒忙會意地退下,還輕輕掩了門。孫妃示意他坐下,柳雲若便謝恩坐了,道:“上次那個藥,娘娘用著還好?” 孫妃臉上微微一紅道:“還好,隻是皇上近來常在我這兒,用得快,不知公公這裏還有沒有?” 柳雲若歉然一笑道:“上次就煉了一爐,還有一半讓底下人試了藥,就出了那麽幾百粒。這味藥其他的配料還容易,隻好的鹿胎難得,要活著的母鹿肚子裏現挖出來才行,所以請娘娘略等等。” 孫妃忙道:“北園子放飛泊裏不是還有幾十隻鹿麽?先用著,我這就派人去遼東,讓我哥哥在那裏找。” 看她急成這樣,柳雲若暗暗好笑,略一躬身道:“既然娘娘有命,臣自當盡力。請娘娘跟皇上說,給臣單獨開一間屋子,臣為娘娘再煉一爐。隻是——” 他拉長了聲音沉吟不語,倒讓孫妃忐忑不安,忙問:“怎麽?” 柳雲若突然話題一轉:“娘娘,聽說過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麽?” “知道,好像有首歌兒,‘傾城傾國’的,就是唱她。” 柳雲若點頭:“‘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娘娘讀過《武帝內傳》麽?” “沒有。” 柳雲若站起身來,在室內慢慢踱著步子:“《武帝內傳》上說,李夫人青春早逝,臨終前武帝要見她最後一麵,她卻用被子蒙著頭不肯相見。她的家人埋怨她冒犯皇帝,她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看他賣關子又停住了,孫妃隱約覺得這句話跟自己有關,著急地問:“什麽話?” “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 他淡淡說來,孫妃竟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她也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柳雲若的意思。說白了自己的晉升全憑一瓶春藥,若是當初宣德把那瓶藥給了別人,現在的貴妃就一定不是自己。想想後宮之中比自己美貌的女子多得是,自己僅靠那個得寵,心裏實在虛得慌。 幽幽地歎了口氣,道:“本宮心裏明白,本宮出身低。” “英雄莫問出處,”柳雲若搖搖頭,“後宮之中也一樣,豈不聞母以子貴?” “公公,”孫妃囁噓著叫了一聲,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以為本宮不想嗎?這幾個月都是我占著皇上,別的宮裏不知怎麽恨我了,可依舊是月月來紅,次次放空,我……我真有些怕,不知自己的身子……” 聽著她心酸的低語,柳雲若看了她半晌,突然撩起衣襟撲通跪下,孫妃嚇了一大跳,忙扶住他的手臂道:“柳公公這是怎麽了?” 柳雲若緩緩拿開孫妃的手,又向她叩了個頭道:“臣有兩件事必須向娘娘坦白,這話說出來是死罪,但尚有一線生機,不說,則臣與娘娘都最終難逃一死!” 他危言聳聽的話說得孫妃麵色慘白,但這女人也是有心機的,知道事關重大,反而冷靜下來,正色目視他道:“你講。” 她這樣有膽識,倒讓柳雲若放心不少,抬起頭道:“第一,臣獻藥是為了自保,皇後對臣忌恨已深,臣不想他日落個鄧通董賢的下場。” 他剛一入宮就被皇後打得死去活來,這事孫妃早就知道了,這個理由也在她意料之中,微微一笑道:“你有功於我,我自然也會保你周全。” “第二,娘娘至今不孕,原因不在娘娘,而是——”柳雲若輕輕吸了口氣,孫妃盯著他琥珀色的眼珠,竟覺得那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讓她從腳底下冷到了心裏,不由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裙。 “——皇上注定無後。”他聲音輕得幾乎隻見嘴唇蠕動,孫妃霍然站起,瞪著一雙鳳眼,厲聲道:“你胡說什麽!就憑這句話,本宮就能處死你!” 柳雲若神情坦然,他靜靜仰望著孫妃道:“娘娘不相信臣的醫術,還是不相信臣對皇上的了解?” 孫妃似被他這句話折服,她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靠在了窗台上,盯著一盆小櫻桃出神,她意識到柳雲若告訴她這些,一定有更驚人的計策。她不願在一個奴才麵前袒露自己的慌亂,強自攝定心神,回頭一笑道:“真如你所說,那倒好了!我生不出別人也不行,好歹我現在也是貴妃,就不怕有衛子夫後來居上的事。” 看她跟自己玩兒心計,柳雲若心底譏笑一聲,臉上卻依舊淡然,點頭道:“娘娘言之有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還是及時行樂得好。” 他不冷不熱,讚同之中似乎還帶著一絲嘲諷,孫妃臉色便沉了下來:“眼下怎樣?將來又怎樣?” 柳雲若歎了口氣道:“將來即位的不是皇上的兄弟,就是在近支宗室中為皇上過繼一子,皇後自然榮享太後之尊。小臣,若是能乞得為皇上殉葬,便已是光鮮的落局了。” 孫妃的手又顫抖起來,柳雲若雖然一句不提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結局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旦為皇後過繼太子,他日皇上大漸,自己就隻能以一個徒有虛名的“太妃”終老冷宮,若是皇後像漢朝呂後一樣陰狠嫉妒,自己就隻能落個戚夫人的下場! 她一陣心慌氣短,盡量把口氣放冷道:“你跟本宮說這些,到底想幹什麽?” 柳雲若又叩了個頭道:“臣仰仗娘娘,自然希望娘娘高升一步!” 孫妃一哆嗦,強笑道:“高升一步?那好啊,你不是醫術高明麽?不如花點心思醫好了皇上。” 柳雲若一笑道:“娘娘,這櫻桃好看麽?” 孫妃一怔:“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