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狐公子 明宣德元年九月,剛剛即位的皇帝朱瞻基禦駕親征,俘獲了反叛的叔叔朱高煦,將其囚於西內禁苑。 朱高煦為成祖皇帝次子,封號漢王,英武而長於兵法,自少年時就追隨成祖南征北討。成祖數次在戰場上陷於險境,皆因高煦奮勇接應,才轉危為安。當年靖難之役,最重要的白河溝一戰,高煦以數千人擊潰朝廷的六萬兵馬,為成祖打開了南下之路,成祖高興地在陣前許諾:“得山東以若為嗣”。 後來成祖不但得了山東還得了天下,但以高煦為嗣的諾言卻始終沒有實現,唯一的原因是高煦不是長子。成祖的長子朱高熾在洪武年間就被封為世子,他性情溫和端莊沉靜,有仁者之風。但成祖馬上得天下,很看不上這個身體肥胖連騎射都不會的兒子,且認為他體弱多病,恐怕不能久持,是以即位後兩年都沒有立他為太子。 皇帝年逾四十,儲位久懸不決,朝臣們議論紛紛,滿朝官員派係分明,文官大多支持高熾,認為廢長立幼不合宗法,武將大多擁護高煦,因為他們和高煦一起征戰多年,情誼深厚。最終一生豪邁的成祖也拗不過祖宗法規,敵不過士大夫們聖人子曰的說教,勉強立了高熾為太子,但作為感情的補償,又給了高煦高於太子的兵力和權限。這樣一來局勢又複混亂,大家都知道,皇帝傾心漢王,將來誰主江山還在兩可之間。 成祖駕崩後高熾即位,這個可憐的太子贏了皇位卻贏不了天命,僅當了十個月的皇帝就病逝了,因為毫無建樹而被模棱兩可地追封為“仁宗”。漢王高煦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起兵反叛,企圖從侄兒手中奪取皇位。但是他的運氣沒有他父親好,樂安一戰漢王大敗出降,持續了十餘年的皇位爭奪終於塵埃落定。 年輕的宣德皇帝親手了結這個心腹大患,他的心情實在很好,也就忘了自己不久前剛剛發布的大赦天下詔令,開始對漢王的叛軍進行大規模的清算。高煦畢竟是成祖與徐皇後親生,當年靖難之役時建文帝還說過“莫傷燕王”呢,宣德帝不管心裏多恨高煦,也不願落個殺叔的名聲,便將他囚禁起來,反正他現在無兵無權,廢人一個,殺與不殺也沒多大幹係。 可是隨漢王反叛的官員將士卻沒有這樣的特權,從賊叛軍押解到京,刑部大理寺內閣一改往日的懶散,從大學士到文墨小吏都是天天一早到班,腳不沾泥地忙活。乾清宮送出來的旨意不是“大辟(斬首)”就是“賜自盡”,一片片血紅的名字看得人膽戰心驚。 這晚內閣當值的是大學士黃淮和刑部尚書金忠,宮裏送來了皇上批閱過的折子,這已是最後一批從賊官員,刑部下午才把議罪送了上去,沒想到這麽快就批回來了。黃淮略略翻了幾下,見折子上來來回回都是 “如議”或者“加一等”,不由歎了口氣。部議的罪名一般都定的比較重,因為要給皇帝留下施恩減刑的餘地,可是皇帝顯然還嫌他們判得輕了。 翻著翻著,他突然被一行細密的紅色小字吸引,仔細看了一下朱批,不禁詫異地“咦”了一聲。 旁邊正在看公文的金忠放下筆問:“豫翁(黃淮字宗豫),有什麽不對麽?” 黃淮皺眉道:“這個柳雲若是什麽人?部議是夷三族的,皇上改成了‘笞一百’,這還罷了,更奇的是三日後要將人犯帶至文華殿受刑。開國五十年了,縱然是廷杖也要在午朝門外,哪裏有打板子打到文華殿上的?” 聽到“柳雲若”這個名字,金忠的眉梢一揚,嘴角掠過一絲隱晦的笑意:“難怪豫翁不知道(黃淮十年前因為太子高熾被成祖下獄,高熾即位之後才放他出來),這個柳雲若名氣大得很,他是永樂十七年的狀元,中狀元時才十八歲,詩詞文章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先帝讚他是‘宋玉複生’。隻一遭兒,生的太好,當年我在瓊林宴上見過他,秀美如處子,猛一看還以為是戲裏女扮男裝的王素貞呢。漢王向先帝要了他去做藩邸長史,將他帶到山東,據說漢王把他帶走之後連姬妾的房門都不進了,您說他是什麽人?” 黃淮厭惡地皺皺眉,明白了金忠的意思:“原來是漢王禁臠。”他隨即更奇:“既然他是漢王心腹,為什麽不殺他?” 金忠道:“陛下大約是覺得他不值一殺,所以杖責示辱,也是折辱漢王的意思。” 黃淮是理學名士,對此舉卻不不以為然,搖頭道:“文華殿非拷掠之地,聖上非問刑之官,滿朝文武圍觀一個男寵受刑,太失國體了。我要上折子進諫。” 金忠似笑非笑:“豫翁!皇上要赦便赦,要打便打,我們把人給他就是,其餘的都不要管。” 黃淮已在鋪紙,準備寫折子,聽他語氣有異,抬起頭問:“為什麽?” 金忠站起身,看看左右無人,附在黃淮的耳邊輕聲道:“聽說開戰之初皇上就有密旨給大將軍張輔,務必生擒柳雲若,還說‘勿傷其麵目’,這不是‘攬二喬於東南兮’的意思麽?” 黃淮震驚地望著金忠說不出話,怔了老半天才拍案大怒:“我們就該替皇上除了這個妖孽!”金忠無奈地搖搖頭,負手在室內踱了兩步,低語道:“妖孽……還真讓豫翁說著了,傳言這柳雲若是當年漢王所救的一隻白狐所化,能媚惑人心,外麵稱他‘白狐公子’。他羈押到刑部當日,皇上就親自到牢中密審,我們議上去的罪名也到今日才判下來,還是這麽個結果——折子,我勸您還是不要寫了……” 金忠走出了中廳,黃淮低頭看他雪白的折本子,但覺得文思枯澀,心顫手搖。一不小心,一滴墨跡落在紙上,他忙去擦,結果一擦倒暈染成一大片,黑乎乎的烏雲一樣,想到“柳雲若”的名字,更覺得不詳,摸著滿是皺紋的額頭直歎氣。 三日後的文華殿上君臣朝會,莊嚴恢弘的大殿前,嫋嫋禦香從龜鶴口中冉冉散淡開來,似乎到處都是紫光流霧,給龍樓鳳闕平添了幾分神聖莊嚴的氣氛。上百名官員肅立兩側,卻是連一聲話語咳嗽聲都不聞。一個太監站在門口,“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殿外百名暢音閣供奉太監擊鼓撞罄,黃鍾大呂,樂聲大作。肅穆沉著的樂聲中,群臣跪拜,宣德帝從西閣內邁出,緩步向設在殿中央的禦座走去。 宣德帝剛過二十六歲,俊逸的臉上掛著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他走到寬大的、四邊不靠的禦座前坐下。殿中的上百名官員低著頭伏身跪著,仿佛有什麽感應力,忽然都把頭低地挨著了地——他們聽聲音知道皇帝已經升座。 宣德抬起眼睛鳥瞰殿內,目光晶瑩閃爍,為爭奪這個座位,大明朱家已經掀起兩場天倫慘變。祖父殺了自己的親侄兒,如今輪到他,又囚禁了自己的親叔叔。漢王戰敗,他才算座穩了這個寶座,這種居高臨下唯我獨尊的感覺,竟是平生第一次體會到。 “諸臣工!”宣德揮手止住禮樂,“朕班師回朝不久,又讓諸位來,是為了議朱高煦的事。眾位愛卿的奏本朕均一一細讀了,皆曰高煦可殺。高煦上負成祖撫育之恩,下愧朕維護之情,至於興不義之師,欺藐朕躬,暴虐肆行,致天下失望,朕也以為可殺!但朕追念皇考寬宏德化之情,未忍加以極刑,姑宥免死,從輕治罪!” 這決定是事先都知道的,大臣們也沒什麽驚訝,一齊叩拜,山呼“皇上仁德!” 哪知宣德語氣一轉道:“然則指揮使鄭亨、靳榮等人,皆阿附權勢,與高煦結黨行私,狼狽為奸,擅做威福,罪在不赦!”他嚴厲的語氣讓大臣們都是一抖,他們不少也是與高煦有過私交的,不絕都有些悚然。 宣德微微一笑,道:“還有一個人,朕要單獨發落。” 他一揮手,稟筆太監黃儼便拉長了公鴨般的嗓子高聲道:“帶柳雲若上殿!”大臣們聽到柳雲若的名字都是一驚,這位號稱“才壓江南”的狀元,這位與漢王傳出龍陽之戀的“白狐公子”,其實是說的人多見得人少。殿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錦衣衛壓著犯人進來了,大臣都忍不住一齊轉頭,隻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已跨進了大殿。 一瞬間空氣好像被抽空了——文武百官都有些窒息,白色的影子緩緩“走”進來,說他是走,真的有些侮辱那份從容與優雅,那淡雅和憂愁的感覺,就如夏日的柳絮輕輕飄過水麵。 柳雲若走到殿中的時候,他的臉漸漸清晰起來,一個極為俊秀的少年,看過去不過二十出頭。他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臉上投下兩道淡淡的陰影。黃淮想起金忠的話,才明白這少年不是生的“太好”,是“太美”了,那是一種超越性別的美,一種不經思考就可以體會的美,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美,一種足以讓人墮落的美。 怪不得有人說他是妖。 二、杖刑示辱 柳雲若在殿心跪下,向高高在上的宣德深深叩首:“罪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清冷的聲音如泉水流淌,又像是酷暑裏拂過的涼風,大臣們不禁深深迷惘,這少年怎麽如此平靜? 宣德手指在禦座扶手上敲打了幾下,含著一絲譏誚的笑意道:“此人是漢王府中長史,好像還是個狀元。身為朝廷命官,卻以荒淫侍奉亂臣,諂媚宛若孌童,穢亂猶勝娼妓。朕連殺他,都嫌汙了西市一方土地!故而朕以律法中懲治罪娼之刑責他,也讓眾愛卿看看,高煦府中蓄養的是何等小人。來人,將柳雲若重笞一百!” 大臣們聽到這個處置都是一噎,黃淮和金忠幾天前就知道要判笞刑的,卻不知是按罪娼論處。本朝懲治罪娼的笞刑與普通笞刑不同,為了以示羞恥,要去衣受杖。現在皇上要在大殿上公然將人犯剝了褲子打屁股,他們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一時間也顧不得君前禮儀,竟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太監黃儼咳嗽一聲,喝道:“肅靜!”眾人嚇了一跳,才趕緊低頭站好,重新看柳雲若時,他依舊是靜靜地跪著,似乎對這刻毒而又極具侮辱性的懲罰毫不吃驚。 幾個錦衣衛抬著一張寬大的木床進來,後麵跟著的四個太監手中各執一根刑杖,看服色是東廠的掌刑太監。自洪武年間便有了皇帝以廷杖處罰大臣的規矩,據說刑杖的時候,行刑者看司禮太監的兩隻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條性命;若內八字,一定立斃杖下。大臣們飽受荼毒,現在看見這場景,雖然明知不是打自己,卻都有些反射性地股顫。 這時候柳雲若終於抬起了頭,淡淡的眼光從宣德臉上掃過,眼睛裏似乎藏著一池幽深的水,旋即又垂下。兩個錦衣衛上來架他,將他推到刑床上,用皮帶將手足綁縛成一個“大”字形,想來是防他受刑時因疼痛而掙紮。然後,一個錦衣衛就去解他的褲腰。 這是最尷尬的一刻,眾大臣心中都懷著複雜感覺,有羞恥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憐憫,柳雲若的臉始終蒼白而淡定,讓人無法聯想到無恥放蕩的賤奴。肌膚一寸寸露出的時候柳雲若的身子沒有任何反應,倒是觀刑的大臣們倒吸了口氣。 修長的大腿和勻稱窄翹的臀部仿佛是用漢白玉雕塑而成,還要經過精心的琢磨才會有那樣光滑白嫩的顏色,若不是親眼所見,沒人能相信這樣的軀體屬於一個男人。因為太美,所以便與淫穢無關,即使是講究存天理滅人欲的學士們,也忘記了回避眼光,醒悟過來的時候都不由紅著臉咽了口唾沫。 兩個掌刑太監分別站在了刑床兩側,手中的板子似乎剛剛打過漆,油光鋥亮地閃著令人膽寒的光澤。本朝規定,笞的規格是大頭徑二分七厘,小頭減一分,今天拿到金殿上的怕是尺寸重量最標準的板子了。按照《刑律》,笞比杖輕一等,但一百大板也是最重的量刑,打完不死也要脫層皮。大臣們想到這樣晶瑩飽滿的臀部很快要在笞打下成為兩團血肉模糊的爛肉,都有些惋惜。 皇帝還沒有下令,大殿上寂靜了一刻,柳雲若趴在刑床上,目光注視著地麵上那條細細的石磚縫隙,腦中想的是自己從樂安城被帶走的情景。當他被掛上枷鎖時,漢王一拳打翻了左右的官兵,向張輔吼道:“要殺要關隨你,把柳雲若給我留下!” 張輔無奈地笑笑:“王爺見諒,皇上的聖旨是‘鎖拿柳雲若等九十三名官員’,若是別人還可以商量,這個人……” 高煦的臉刹那間慘白,呈現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茫然,這是兵敗後柳雲若第一次看見漢王意氣消融,他隻覺心髒裏被時間填滿的縫隙突然都綻裂開來,每一道都是血淋淋的疼痛。他卻隻能笑著,握了一下漢王依然孔武有力的手,輕聲道:“王爺,我會活著,所以,你也要活著。” 除了活著,不能囑咐太多的話語,活著才能再見,活著才有希望。然而活著卻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候甚至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氣。 隨著一聲“行刑”,身後是板子劃過空中的風聲,柳雲若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自從記事起就沒挨過打,都忘了挨打是什麽感覺了。他自嘲地一笑,嗬,原來自己還是會害怕的。 板子“啪”得一下落在赤裸的肌膚上,如同擊碎了平靜的湖麵,柳雲若身子一震,嘴裏“啊”得叫出來,聲音不大,卻帶著猝不及防的痛楚。板子離開的時候一道四指寬的紅印子橫貫過左右臀部,觀刑的人不約而同握緊了藏在袖子裏的手。 柳雲若咬了咬牙,調整了一下呼吸,第二板落下來的時候便隻哼了一聲。他並不是刻意掩飾什麽,他在疼痛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這種程度的擊打要持續一百下,如果他還想活下去,就不能在一開始把力氣浪費在無謂的號叫和掙紮上。他盡量放鬆兩腿,雖然放鬆會讓板子抽上去的時候更疼,但他知道這樣可以把傷害控製到最小。 柳雲若如此合作的受刑態度令掌板的太監無所適從,他們突然很想看看這個少年的臉,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