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壁上神農雕像無聲的俯視中,偌大的山穀內,農家高層匯聚一堂,卻是一言不發。


    氣氛沉凝,唯有田光沉重的腳步聲,緩緩行來。


    “阪泉之野,以民為先,為公決議,不吝忠賢。”


    直到這位俠魁來到正中立定,烈山堂主田猛突然張開雙臂,以詠頌的聲調抑揚頓挫地道。


    “炎帝訣?你們要做什麽?”


    田光臉色一沉。


    這十六個字是說當年農家祖先在阪泉之野發起決議,最終促成炎黃和睦的盛舉,是為追溯先賢,而以此為開頭,正是農家遇到重大事件,高層有分歧意見時,通過農家堂主間的決議,來達成一致共識。


    是為炎帝訣。


    “我等認為,俠魁之位,理應重選!”


    烈山堂起頭,其餘數位堂主一一念誦完畢,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哦?理由呢?”


    田光並無多少詫異。


    他回來大澤山,是路上接到消息,六堂齊聚於此,當時心中就有猜測。


    畢竟炎帝六賢塚是農家聖地,曆代俠魁都是在此地接受任命,受農家上下敬服,才能當上最高首領,而平日裏農家分居六堂各地,非特殊大事,豈會動身來此?


    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田光,此次趙國內四嶽堂的重大損失,職責在誰?”


    依舊是由田猛開口,農家六堂中,烈山堂本就實力最為雄厚,他作為堂主,更是勇猛非常,無論是威望和實力,僅在田光之下。


    他站出來,作為領頭者,才能撼動田光的地位。


    “田光,昔日你要支持燕丹,我們就有擔憂,提出過異議,沒想到你居然為了燕丹,率眾和趙國禁軍正麵抗衡!”


    而田猛還有一個親弟,名為田虎,正是蚩尤堂堂主,性格更加衝動暴躁,不待田光回答,就怒聲道:“現在可好,上千兄弟死於非命,家人都遭到波及,他們都是因為你而慘死,你有何顏麵,再做農家的俠魁!”


    “俠魁此次真的錯了。”


    “你還稱他為俠魁?就因出身燕國,就相幫燕丹,害我農家弟子死傷慘重,不配為我們的首領!”


    田光田猛兄弟開了頭,其他人紛紛附和。


    諸子百家,尤其是家主,不能狹隘地以出身決定立場。


    如果燕國出身的俠魁就命農家相助燕國,魏國出身的就相助魏國,那麽農家別說傳承千年,恐怕早就亡了。


    所以春秋戰國,曆年戰亂,農家不是第一次損失慘重,但正因為田光與燕丹的關係,讓眾人覺得他徇私,這才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世事難料,趙王會派禁軍保護郭開,誰又能想到?”


    田光沉聲道:“至於相救燕丹,我絕非是徇私情,燕丹乃燕國太子,更有雄心壯誌,聯合各國,以抗強秦,此乃長遠大計,需早作準備!”


    農家紮根於中原,而秦則偏於西陲之地,因此曆代農家高層,都無秦人,而其他六國皆有之,田光相助燕丹,所謀正是合力抗秦。


    然而成王敗寇,古今不變。


    田光成功了,那就是深謀遠慮,失敗了,則成了借口。


    “咳咳!”


    眼見眾人神情依舊,甚至某些人都轉為憎惡,本就重傷未愈的田光,隻覺得心灰意冷,猛然咳嗽起來,直到一道柔弱的聲音響起:“我認為俠魁無錯。”


    唰!


    大家齊刷刷看向烈山堂,落在田猛背後的田言身上。


    “大小姐?”


    迎著眾人不解的注視,田言目光坦然,淡淡地道:“邯鄲之局,我亦親自參與其中,俠魁所為,並無過錯,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非戰之罪!”


    “趙王庸碌,驅逐廉頗,寵信讒臣,早有先兆,田光一心隻為燕國考慮,方有此敗,豈能推脫到天意之上?”


    田猛搖頭,大手一揮:“阿言,你還小,不要說了!”


    “我人微言輕,本無資格在各位叔伯長輩麵前說話,但俠魁一位,事關我農家十萬弟子的未來,不可不慎!”


    田言據理力爭:“在這大爭之世,掌舵之人行差踏錯,都會將農家帶入萬劫不複之地,正如此次趙國之敗!俠魁繼任後,行事一向穩健,我農家發展穩定,豈能因為一次失敗,就否認他的全部功績?”


    接下來,她曆數田光的功績,一番有禮有節的話,說得眾人交頭接耳,似有動搖。


    “住口!”


    田猛臉色劇變,萬萬沒想到最後反對自己的,竟是親生女兒。


    所幸正是因為兩人是父女,田猛幹脆彈指一點,閉住田言的穴道,令她無法再說,揮手道:“大小姐累了,帶她下去休息!”


    “且慢!”


    田光冷眼旁觀,突然阻止道:“讓我退位可以,不過單單炎帝訣不夠,還需六大長老定奪!”


    眾人一驚,目光交匯起來。


    六大長老配九珠,地位與俠魁相當,傳承農家千年精髓,是為真正的定海神針,不到神農令發布,或者農家有生死存亡之時,不會輕動。


    按理來說,換俠魁確實是大事,但實際上,除非六堂紛爭,自相殘殺,否則和平過度,是不用請出六大長老的。


    “六位長老正在閉關參悟地澤二十四陣,又何須勞煩他們?”


    田猛拂袖道:“田光,你我同為田氏族人,難道真要爭得麵紅耳赤,你才肯退讓嗎?”


    “人心已失,我再任俠魁,隻會令農家內訌,但田猛霸道,田虎衝動,這兩兄弟固執已見,我行我素,其餘幾位堂主要麽優柔寡斷,要麽私心過重,農家交給他們,豈能放心?”


    田光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冷聲道:“你們不願請出六大長老,那也無妨,不過下一任俠魁,由我來指定!”


    “哦?你選誰?”


    田猛瞳孔收縮,其他五堂堂主則精神一振,包括田虎都是如此。


    難不成他們還有成為俠魁的機會?


    別看堂主亦是大權在握,但與掌握神農令的俠魁相比,簡直是天地之別。


    隻有俠魁才能完全調動農家十萬弟子,甚至擁有號令整個江湖的威望!


    “我選……”


    田光目光從六位堂主身上劃過,落向即將被帶下去的田言:“她!”


    “什麽?”


    此言一出,眾皆大驚。


    “開什麽玩笑?”


    田猛難以置信地喝道:“就因為阿言剛剛為你說話,你就讓她繼任俠魁?田光,你是不是糊塗了?”


    “不!我不僅沒有糊塗,反倒前所未有的清醒!”


    田光麵色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我農家六堂人才濟濟,單獨一堂,都能與諸子百家的一門相匹敵,實力已是足夠強大,所以武力不是評判俠魁的標準,一個清晰的頭腦才是關鍵。”


    眼見眾人目露思索之色,田光一指田言:“若論剛柔並濟,智謀無雙,你們誰能比得上田言?她年紀雖輕,已有擔當,如果俠魁之位交給她,定能為我農家帶來嶄新的氣象!”


    田猛神色變化,田虎則搖頭:“話雖如此,但阿言怎麽服眾?”


    “我任俠魁前,為農家立下七次大功!”


    田光一揮手:“我便出三大難題作為考驗,同樣田言也要立下七大功勞,才有資格真正執掌神農令,諸位以為可否?”


    “既然提出炎帝訣,那不如我們六堂表決,來決定大小姐能否成為新任俠魁!”


    眾人有些意動,正在這時,四嶽堂主卻是上前一步,朗聲道:“四嶽堂同意大小姐繼任俠魁之位,此次全虧大小姐提點,我堂下弟子才能提前撤出趙國,否則損失更加慘重!”


    話音剛落,神農堂主附議道:“我神農堂同意,大小姐雄俊之才,寬明之略,文昭聖立,可令我農家大興!”


    兩人齊齊看向共工堂,共工堂主一怔,露出遲疑之色,最終道:“我共工堂棄權!”


    輪到魁隗堂主,這位堂主麵色陰晴不定,卻是終究搖頭道:“俠魁之位關係重大,豈能如此兒戲?魁隗堂反對!”


    ……


    當四堂的結果出來,別說田猛田虎,就連田光都是一驚。


    什麽時候,田言在農家,竟有了如此威望?


    正常情況下,該是一麵倒的反對才對啊!


    不過這也證明了他的眼光之好,田光露出欣慰之色,看向田猛田虎。


    如此一來,決定權就交到了這兩兄弟手中。


    迎著眾人的注目,田猛麵色陰晴不定,良久後開口道:“烈山堂同意!”


    田言畢竟是他的女兒,她當了俠魁,權力不還是握在他這位父親手中,雖然不能直接執掌神農令,有些遺憾,但倘若請出六大長老,橫生枝節,萬一俠魁落於他人手中,那才是追悔莫及。


    所以權衡利弊之下,他還是做出了退讓。


    田猛一同意,田虎也心不甘情不願地道:“蚩尤堂同意!”


    “好!”


    田光如釋重負,朗聲道:“我田光願卸下俠魁之位,由田言繼任,四堂同意,一堂反對,一堂棄權,炎帝訣立!”


    當這個結果回蕩在大澤山的山穀中,所有人都有些怔神。


    世事真是奇妙,誰又能想到,農家的新任俠魁,最終竟由最年幼的田言擔任?


    唯有田言低垂的雙目中,透出狂喜。


    那所謂的考驗和功勞根本難不倒她,隻需一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她就能坐穩俠魁之位,將六堂牢牢握於掌中,形成一股如臂指使,令天下側目的龐大勢力!


    到那時起,別說秦公子再奈何她不得,戰國爭雄,都有一席之地!


    無數心血,終於功成!


    “咦?那是什麽?你們快看!”


    然而就在這時,一位管事突然指著石壁,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


    包括田言在內,所有人下意識仰首看去,就見那山壁之上,經曆千年風霜的神農雕像,突然活了過來,威嚴肅穆的視線,俯瞰整個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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