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魚閉著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迅速轉動,睫毛顫動,眉頭緊皺,像是掙紮著想要醒來,卻被困在了夢魘裏。  “你還是睡著的時候可愛,不會強詞奪理。我說什麽,你就聽什麽。”白馬笑了笑,伸手推平岑非魚的眉頭,“雖然,無論是什麽樣的日子,隻要跟你在一起,我都可以湊活著過下去。但是,我不要你違心地將就我,我要讓你重新感受到什麽真正地快活,就像……就像你八歲那年,單騎出洛陽,萬裏赴戎機。此時想來,不亦壯哉?”  白馬枕著岑非魚的手,視線落在敞開通風的窗口,兩個碧綠清亮的眸子中,都映著一個黃澄澄的月亮,以及那紛紛揚揚的小雪。  白馬覺得很冷,唯有與岑非魚十指相扣的手,是那樣溫暖。他枕著岑非魚的手,看雪花慢慢飄落,喃喃道:“我真希望,蒼茫大海倒灌入河,黃河水,向西流。我能在鹹寧二年的銅駝街頭,騎著乘雲,牽你上馬,照顧幼弱無依的你,與你共赴一場金戈鐵馬。  “我真希望,燎原烈火逆風熄滅,潮濕的新柴,長回樹梢。我能在原初六年的雲山邊集,支個帳篷,擺個小攤兒,給你撈二十個香噴噴的大餛飩,讓吃飽了,做個好夢,不被卷入那一場陰謀當中。”  白馬說著說著,漸感睡意如潮水襲來,慢慢闔上雙眼,聲音越來越小,道:“可我不是老天爺,我隻是個人啊。我沒法倒轉時光,隻能狠下心來,給你當頭一棒。岑非魚,快些好過來吧,求你,別怪我。”  岑非魚其實早已睜開雙眼。他的眼神清亮,視線穿過窗扉,眸中倒映著遠山峰巒,明月天涯。  他聽見白馬的呼吸漸漸平穩,便伸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而後輕腳默手地爬起來,點了白馬穴道,把他抱上床,幫他蓋好被子,又挑了挑炭火,再往火盆裏添了幾塊木炭。  岑非魚做完這些,天已經有些蒙蒙亮了。  他深深地看了白馬一眼,隨手扯過搭在屏風上的新衣,胡亂往身上一披,退出房間,紮進雪裏,走到宅院西廂,隨意尋了個僻靜的地方窩著。  第二日,白馬睡到傍晚才醒。  暮色四合,滿城白雪,霞光仿佛百姓家裏飄起的炊煙,被雪頂反射回天幕,形成了重重疊疊的夢幻光影。  白馬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下床,到處找岑非魚。然而,陸簡告訴他,岑非魚自醒來以後,就獨自待在西院的柴房裏,說是要“好好反省反省”,讓白馬“別來煩我”。  白馬點點頭,道:“我是該好好反省反省,讓他清靜兩日。”他將苻鸞叫來,讓他替自己寫了一封“罪己書”,貼在西院門廳上,供府中上下觀看,然後跑到軍營,看望甘元平的傷勢,回來後便悶頭大睡。  再過一日,苻鸞偷偷摸摸地跑來回報,說:“大哥看見那封書信,拿著碳條,在上麵畫了兩個豬頭。”  白馬:“然後呢?”  苻鸞:“然後他就把書信撕了下來,撿回去當火引子燒掉了。”  白馬:“他果然還在生氣,你有什麽辦法?幫我哄哄他。”  苻鸞麵露難色,道:“大哥就是那樣的脾氣,你越哄他,他的尾巴越是要翹上天去。反正,你已經給夠他麵子了,幹脆不要管他,讓他自個冷靜幾日,這事兒也就翻篇了。”  白馬將信將疑,全沒想過,為何苻鸞能說出這樣老到的話?  沒想到,岑非魚這一“冷靜”,竟然冷靜了大半個月。  這期間,岑非魚和白馬在府中,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然而,兩人若正麵遇上,他卻從來不打招呼,總是冷著個臉,聽白馬叫自己一聲,才不情不願地點點頭,然後就這樣同對方擦身而過。  白馬不好意思在岑非魚清醒時,同他說那夜已說過的深情話。可若不說真心話,其他哄人的方法,他卻是一概不會。若要白馬像岑非魚哄自己一樣去哄岑非魚,他隻是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不得辦法,隻能這樣冷戰著。  說起來也是奇怪,府裏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沒有一個試圖勸架的,就算是心思最細膩的寇婉嬋,也沒有對這件事發表過什麽看法。  白馬覺得很奇怪,但又說不出來哪裏奇怪。  時間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轉眼已是年關。  白馬把乞活軍管理得井井有條,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魚沒辦法。他翻來覆去地想過自己在岑非魚昏迷時說過的那番話,覺得實在太過肉麻,不好意思當麵同岑非魚講。可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岑非魚若還不肯理自己,這個年還怎麽過呢?  白馬正發愁,幾乎想衝到岑非魚麵前,將他套進麻袋裏打一頓,然後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忽聽陸簡來報,說甘元平他們在軍營裏辦了個篝火會,請自己賞臉過去,大家熱鬧熱鬧,就當是一起過年了。  “你去叫上岑非魚吧,別說是我叫的,直接帶他過去。”白馬披上鬥篷,自己提著個燈籠,鑽進漫天風雪裏。  軍營中,篝火燒了數十叢,火紅的炎氣燒紅了大半邊天。  乞活軍和白馬、岑非魚手下的兵士,還有平原城的老百姓們,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其樂融融,看不到半點戰亂的影子。  白馬喝了碗酒,心頭的陰雲散去了一些,聲音也大了起來,同甘元平說:“我自幼生長在雲山中,每逢節慶時候,大家夥兒都聚在篝火邊玩鬧,喝幾口酒,就感覺世上再沒有任何煩憂。來,我幹了!將軍隨意。”  “侯爺這是瞧不起人啊!”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長長地哈了一口氣,大喊痛快,笑著望向篝火便的百姓們,對白馬說,“咱炎黃子孫,就是這樣樂觀。自古雖經逢大洪水、部落戰爭,春秋戰國群雄逐鹿,夏商周朝代更易,秦漢三國分分合合,胡族滅不了華夏,反倒一一被我們同化了。百年前是兩族,百年後都是一家。原沒有什麽水火不容,有的隻是人心鬼蜮。”  甘元平感慨萬千,舉起酒碗,道:“月前,甘某險些同侯爺兵戎相見,虧得你有那樣的勇氣,敢單槍匹馬殺出城來,隻用一番高談闊論,便將我們從睡夢中叫醒。我敬侯爺一杯,幹了!”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苦難都是暫時的,我們定能再見到和平盛世。”白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灌下一口酒,摔了杯子,跑到人群中,開始載歌載舞。  白馬是羯胡出身,能歌善舞,他一放聲歌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他心中苦悶,喝得微醺,無所顧忌,跑到篝火邊,跳起了敦煌傳來的飛天舞。  白馬手腳修長,腰杆勁瘦而有力。他方一起舞時,手臂柔曼,舞姿輕靈,頗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仿佛佛前散花奏樂的飛天。但當他跳到興起時,便借著躍動、騰挪的動作,將心中憤懣、苦痛盡情散發出來,柔美的舞蹈瞬間變得陽剛雄渾,一如憤怒的金剛。  篝火的金紅光芒照在白馬身上,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箔,讓他變得如佛像般莊嚴,雖美得驚心動魄,卻任誰都不敢褻瀆分毫。  白馬的舞,同他本人一樣,充滿了靈性,每一個動作,都仿佛能同天地對話。不像人間俗物,一生難見一回。  眾人圍著白馬鼓掌歡呼,跟著他一同跳了起來,開心得忘乎所以。  遠處隱約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人們紛紛仰頭張望,見苻鸞帶著一支隊伍,抬著幾十個大箱子,緩緩朝篝火處行來。  人群仿佛早先約好了一般,自發地給這支隊伍讓出一條道來。苻鸞帶隊穿過人山人海,直奔白馬行去。  苻鸞穿著一身暗紅色的錦袍,麵上罕見地帶著笑容,停在白馬麵前,著人將箱子分成兩列、一字排開,然後站在道旁,道了聲:“侯爺吉祥。”  白馬醉眼朦朧,眯縫著眼睛,看見煌煌篝火的光芒像雪花一樣散開,又像是漫天的金色花雨。  在著如夢似幻的金光裏,岑非魚緩緩走出,負手於身後,踱步至白馬麵前。他瘦了一些,但眸子清清涼涼,雙目炯炯,直勾勾地盯著白馬,將手伸出,遞來一根桃木枝。  白馬有些頭暈,兩眼聚焦在一片飄動如蝴蝶般的光斑,想要定住心神。但他看見那可愛的光斑,卻忽然分不清那到底是光,還是翩躚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捉。  那一點光斑,蝴蝶似地飛過岑非魚緊抿的嘴唇,英挺的鼻梁,倏忽間劃過他的眼角,驟然散去,勾彎了他的眼角,化作他眼底深城熾熱的愛意。  岑非魚本是一臉沉凝神色,見白馬愣在原地喃喃著“蝴蝶呢?”,終於憋不住笑,仿佛春風吹過萬頃桃林,漫天碧桃漸次綻放。  白馬:“你做什麽?”  岑非魚微微躬身,雙手捧著桃枝,笑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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