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熙三年七月初四,東海鳶都,齊王府。 “一群廢物!”梁炅怒不可遏,將手中密報砸向一眾侍衛,劈頭蓋臉便罵:“說什麽將王府護衛得如鐵桶一般?那岑非魚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從案前起身,行至王府侍衛長麵前,一腳踹在對方小腿腓骨上,“沒用的東西!” 隻聽哢的一聲,侍衛長左腿一顫,痛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王爺息怒!” 齊王梁炅雖然年紀不大,但與今上乃是同輩,平日裏諸侯王爺們都敬他三分,他在外亦是恭謙有禮。但梁炅並不是個仁厚的人,周望舒遵從父命,自峨眉山學劍歸來後,為梁炅當了七年幕僚。此七年間,周望舒正式接管周瑾留下的十二連環塢,以水路貨運為齊王斂財聚富,令其封地商貿空前繁榮。 然而,梁炅並未因此而對周望舒手軟。周望舒手中有一件趙楨的遺物,梁炅再三求取,他卻始終不肯交付。梁炅因此懷恨在心,聯合當年幽州軍舊部、現在的殿中中郎李峯,設計引周望舒出關,再勾結天山派對其緊追不舍,同時放出風聲,想借刀殺人。此事在齊王府中主要門客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隻不過,世間人心最是難琢磨,有人敬慕英雄劉玄德,自然有人追隨梟雄曹孟德。梁炅的門客並未因周望舒的事而懼怕齊王,反倒多是認為他有魄力,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畢竟,齊王雖易怒多疑,但賞罰分明——數月前,他巡遊封地,查出臨淄郡守克扣底下人的俸祿,二話不說便把那郡守依法懲辦了,事後更是著人清算數年來欠發月俸的數額,全數補了回去。 梁炅有威儀,眾人都怕他發怒,此時俱跪在地上任他責罵。 除了齊王,議事廳內唯有兩名胡人侍衛還站著。其中一人身形魁梧,麵容剛毅,大咧咧地扛著一把斬馬刀,當先去觸了這個黴頭,說道:“王爺,前夜我護送您回府後,一直在您門前值守,未曾察覺到任何異動。我推測,那岑非魚定是早在您回房前便已藏身其中。” 另一個胡人身材矮小,麵色蒼白,臉上蒙著條三角巾,唯獨露出一對碧色的杏眼。他的眼型本是嬌俏的,但眼神卻和他懷中的一對彎刀同樣冰冷。 未等梁炅開口責罵,碧眼雙刀客頭也不抬,道:“我曾與岑非魚交手,此人輕功極好,武學修為遠勝於我等,故而賀若莫不曾察覺,也是情理之中。” 此舉簡直是火上澆油,梁炅被此人氣得失語,指著他反複罵道:“你、你……” 賀若莫滿臉無奈,出言嗬斥:“阿九,莫要頂撞王爺。”賀若莫是個莽漢,唯獨對齊王說話時態度恭敬,對阿九說話時語氣溫和。此時他雖是出言嗬斥,倒更像是在與阿九閑談,旁人也是見怪不怪。 原來,這名身材矮小的胡人,便是塞北大名鼎鼎的碧眼刀客阿九。阿九對賀若莫的嗬斥渾不在意,反駁道:“我說的乃是實情。” “夠了。”胡人不懂禮數,梁炅不能與他們計較。他實在沒了脾氣,憋著氣坐回案前,在案桌上重重一拍,問:“現如何是好?張冒、杜元林,你、你還有你,都給本王站起來,想辦法。” 齊王梁炅剛過而立,生得麵如玉冠,英氣勃勃,隻一雙眼睛黑得深沉,若未被日光照射到,常似一口無波的古井,連半點光彩都沒有。他若直勾勾地瞪著人看,便會讓人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被點了名的張冒一捋胡子,上前一步,道:“王爺,我看岑非魚不足為懼。” 梁炅將視線從張冒身上移開,望向遠方,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食指輕扣桌麵,“說。” 張冒行了個禮,道:“您是天家貴胄,他不過是個江湖客。縱使他武學修為再高,獨來獨往亦難成氣候,不敢真的對您下手。” 梁炅麵色古怪,道:“你說錯了。此人心性古怪,他若真想殺我,哪裏會計較這些?上回若非溪雲……罷了,你說。” 張冒擦了把汗,道:“他來了一回,並未對您下手,由此可見,他此行非為刺殺而來。”張冒年逾四十,是梁炅從州郡中征辟來的名士,他學識淵博、眼光長遠,用計陰狠奇詭,乃是梁炅的謀主。隻可惜,此人半生從文從政,看不起江湖人,從不問江湖事。他根本不知道,岑非魚是個什麽樣的脾氣,不知岑非魚若要殺梁炅,定不會瞻前顧後。 “你說得很對。”梁炅瞪了張冒一眼,沒法與他解釋,怕漲了他人的威風,無奈道:“此外,他敢如此明目張膽前來,還因先帝臨終前,曾親賜他一張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可免一死,故而他有恃無恐。”張冒一捋胡須,明白了那岑非魚來頭不小,不可輕易動手對付。 齊王點頭,道:“你們都是本王的心腹,此事須守口如瓶。” 張冒精明,知道梁炅不願多說,他便不再多問。 “那便隻能驅虎吞狼。”張冒想了想,道:“岑非魚能做出此事,想來是個恣意妄為的人,他的仇人必然不少。我等隻須略施手段,將他的仇敵引來與他爭鬥,令其無暇他顧即可。眼下是多事之秋,待得王爺事成後,莫說一個岑非魚,就是十個八個,也再不是您的對手。” 梁炅點頭稱是,道:“驅虎吞狼?聽起來倒有點意思。隻不過,他的仇敵雖多,但少有敵手。” 張冒一捋胡須,笑道:“凡人總有弱點。” 眾人就此開始商討,最終在傍晚時分敲定計策。 張冒坐在案前,笑道:“先前王爺派桓家小子前去試探趙王,將他嚇得六神無主,不敢入京。再加上桓家小子擅常……有些本事,謝瑛倒台後,趙王必然不是王爺的對手了。”他說到此,偷偷看了梁炅一眼,懂了梁炅的意思,便不多說,“趙王心急,甚於王爺,我等可靜觀其變,效仿黃雀以逸待勞。” 阿九忽然開口,幽幽道:“照你們所說,那趙氏父子確實是為了抗擊匈奴才違抗皇命,確實是蒙冤被殺。你們這些漢人明知真相,不為他平反也罷了,為何還要設計讓趙王出手與你們一同把他的兒子逼出來,讓趙家斷子絕孫?” 齊王大笑,答道:“趙家滿門忠良,為國為民仗義死節,本王十分敬佩。然而,眼下的大周,並非表麵看來那般河清海晏,西有匈奴,北有鮮卑,俱對我中原虎視眈眈;西南的巴、氐、羌等,南方的孫吳舊臣賊心不死。若有一日戰亂爆發,就憑朝廷現在的儲備,拿什麽去與別國抗衡?周溪雲是本王的摯友,可他不願交出有用的東西,就是對本王不忠不義。趙氏慘案固然令人痛心,趙家遺孤固然可憐,但與一國的國運和國中萬民相較,孰輕孰重,你們難道不明白?” 阿九利落地點頭,道:“我蠢。” 齊王以為阿九至少會對自己恭維一番,誰知這胡人不僅少言寡語,還不懂中原人人情交往的那一套。梁炅等了半天不見下文,笑著與阿九相對而視,對方卻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議事廳中一片寂靜。 張冒看出了齊王的尷尬,連忙讚了齊王英明,繼續說道:“可惜趙王不敢有大動作,我等可以趙王的名義,發懸賞尋找叛將趙楨的遺孤。近來蕭後要對付謝瑛,南方又有旱情,朝廷事多,我等要趁機,先把此事定成江湖紛爭——趙王下懸賞,江湖人義憤填膺,廣撒網把人逼出來。等找到趙楨遺孤後,王爺再以朝廷的名義出麵,名正言順地拿人。隻要能拿到東西,此子便是我們對付趙王的利器,他無論生死,都是因為趙王,誰叫他要心急發布懸賞?” 齊王冷哼一聲,道:“岑非魚向來把趙楨視作父兄,此事一出,他必心急如焚。屆時你們再放消息出去,說他窩藏反賊。本王倒是要看看,他還能不能如約來殺我!” 張冒笑道:“王爺息怒。” 待得人都離開,議事廳中隻剩下齊王、阿九、賀若莫,以及另外兩名梁炅的貼身侍衛。這兩名貼身侍衛均是中原人,可見梁炅雖與天山派有來往,卻還是極為小心,並不真的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梁炅再揮退左右,隻留下阿九一人。 梁炅道:“將你的麵巾摘下來。” 阿九依命行事,動作幹淨利落。 梁炅盯著他看了好一陣,開門見山道:“本王有件事要你去辦,短則三五年,長則十數年。阿九,你願不願意?” 阿九抬頭,碧色雙眸像是天山下的聖湖般澄澈明淨,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答道:“師尊命我等下山,助王爺成就大業,萬事聽憑王爺差遣。”他的漢話極為熟練,若非一對碧眼,倒不像是在關外長大的胡人。 梁炅十分滿意,拿出一封密信,遞給阿九,道:“你帶著這封書信和我的信物,去洛京找老司空馮颯將軍。此事並非苦差,你平日須聽老馮將軍的安排。先等著,本王會有用到你的一日。” ※ 泰熙三年七月初七,洛陽宮城。 自從入了七月,天地熱氣升騰,人心浮躁難安。不知哪個好事者,編了一支諷刺謝瑛的歌謠,更不知誰人在暗中推波助瀾,那歌謠仿佛一夜間就傳遍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歌雲:“光光文長,大戟為牆。毒藥雖行,戟還自傷。[注]”都說“童言無忌”,正因如此,世人向來愛以童謠諷喻朝堂事。謝瑛字文長,“光光文長”指得自然就是他。 近幾月來,他做了三件大事:其一,命自己的侄子吳允為侍中,監視帝後的一舉一動,更要求惠帝凡下詔書,必由吳允呈謝皇太後過目;再令謝太後出麵,勸解蕭皇後不再幹涉朝政。其二,將北軍中侯楊廣成外調,空出此一職位;讓自己的侄子吳見安任中護軍。如此,兩個禁軍最高統領的職位一者空缺、一者為己所占,謝瑛便順理成章地控製了整個洛京的軍事。其三,奏請立定廣陵王梁遹為太子,七月五日,帝允之。 此三件大事,令謝瑛徹底掌控了太子、皇帝、禁軍。其中最關鍵的,是謝瑛奏請惠帝,立廣陵王為太子。廣陵王既非蕭後所出,身後更沒有勢力可依仗,當上皇帝後還能不聽謝家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