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有這樣的自信。岑非魚何故會喜歡他?而自己說到底,除了長相而外,又能有什麽值得別人喜歡的?  “心上人,心上人……何謂心上人?”岑非魚似乎陷入了回憶,並不美好的回憶,喃喃道:“我離家時隻有一腔熱血,想像二爺爺說得那樣,效仿漢之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號。多年來,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練,便是沙場拚殺,哪知道什麽心上人?”  白馬不信,道:“我記得孟子說過,‘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你那麽好……風流的一個人,應當很早就知慕少艾了。”  岑非魚陷入回憶,“我幼時,羨慕父母恩愛,總去壞他們的好事。我父好喝酒,常因酒後直言得罪別人,母親不讓他喝酒,我便偷偷幫他打掩護,一來能讓父親開心,二來好在母親不開心時哄她開心。我少時,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緣,常常與他打鬥,他很厲害,卻總是輸給我,倒不是故意相讓,而是他對我下不了手;我上陣殺敵,好逞威風,每每累得癱倒在地不得動彈,大哥總會把我背回去,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說到此事,竟有些哽咽,可見並不是胡扯。  白馬不知如何安慰他,隻道:“你大哥真好。”  岑非魚緩過勁來,繼續說道:“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他的背影,他那對蝴蝶骨生得漂亮極了,卻甚少有人能看到——他的背後隻交給我來防守,他彎腰俯首,從來隻是背我。”  他長舒一口氣,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一聲,“我還有兩個親弟弟,離家時他們才兩三歲,現如今,我連他們的模樣都記不清了。我隻記得,他們剛出生的時候,我把他們抱在懷裏,小孩兒咿咿呀呀地瞎叫喚。我把手指頭貼在他們唇邊,小孩兒便搶著要吃,將我的指頭吸得啵啵響。”  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他兩個是冬天出生的,和我大哥一樣,天生有些體弱。”  白馬聽了,直覺心間暖意盈盈。  不想,岑非魚話鋒一轉,道:“他們俱是我的摯愛,我亦隻愛過他們,不曾有過什麽心上人。隻可惜,他們都死了,化作灰燼,一個不留,與我天人永隔。”  白馬半天沒能反應過來,“他們為何……”他話說到一半,卻覺得不應再問,免得勾起岑非魚的傷心事,隻歎了一句:“死者已矣,我不問了,對不起。”  “人又不是你殺的,要你道歉做甚?他們都是為朝廷而死的,死得不值。”岑非魚苦笑,“想我曹某,從軍征戰數十載,江湖漂泊數十載,遇見過許多人——愛過的,天人永隔;恨過的,逍遙法外。而來十餘載,無論愛恨者,皆常在夜中入夢,才知不應將人放在心上。”  白馬似懂非懂,“不放在心上,難不成放在肚子裏?”  “仇人見之則殺,愛人常伴身側,心不可妄動,不動不傷。”岑非魚被白馬的問題給逗樂了,笑道:“你怎的成日隻知道吃?”  白馬微赧,“我餓唄。”  “回家給你做菜吃。”岑非魚爽朗一笑,道:“知道麽?爺見到你的第一眼,便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聽見我那成日隻曉得管這管那的大哥,附在我耳邊說:就是他了,你帶他回青州去。”  白馬欲哭無淚,道:“你莫要盜用逝者的名號。”  岑非魚“嗨”了一聲,“不騙你,我真聽見大哥的聲音了。先不說這個,二爺有個很大的牧場,你這小馬駒子會喜歡的。莫要嫌我比你大,老男人才會疼人不是?像姓孟的那種愣頭青,走到床邊都不敢上,他能給你什麽?嗬。”  白馬知道他又開始犯病,嘲道:“我還是死了吧!岑大俠,白馬銀槍岑非魚,竟然怕鬼怕到要鑽進大花瓶裏,當真是千古奇聞。”  兩人會心一笑。  已是三更天,禦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這大半夜的,怎有人禦道跑馬?果然大晚上的不能說鬼,定是爺爺追命來了!”岑非魚倒抽一口涼氣,背著白馬逃命似的穿過重兵把守的城門。  夜裏隻有浮橋能夠通行,岑非魚水性不好,因怕掉下去,故而走得很慢,帶得浮橋左右搖晃。  白馬十分肯定,“守城的認識你。”  馬蹄聲已遠,岑非魚一抹額頭,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答道:“我是洛陽生人。”  “你還認識趙將軍,曹祭酒,你是……”白馬上下眼皮打架,腦袋已經不很靈光,咬著牙想了想,問:“曹家的門客?”  清輝遍灑伽藍寺,岑非魚背著柘析白馬走到洛陽浮橋的中央,前後漆黑俱不望見盡頭。  月映千江,浮橋晃晃悠悠,河水漣漪陣陣,映照出成千上百個彎鉤似的月亮,像是成千上百個破碎夢境。  “門客?過客?”他喃喃著,像是在苦苦思索,忽然低聲唱了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白馬沒等到答案,已經睡著了。  岑非魚把他抱回青山樓,輕輕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他單膝跪在床邊,盯著白馬的睡顏,看了好一會兒。  少年郎長得飛快,早已不似三年前,那時的白馬餓得瘦骨嶙峋,長相上還有些男女莫辨。如今,他健康了許多,輪廓日益顯現,眉毛、鼻梁都生得很俊,隻不過因為皮膚太白,將他英氣的麵龐柔化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岑非魚轉身推門而出。他站在過道上,隔著門,又看了半天。天地間一片漆黑,房裏也沒有點燈,他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不知在看些什麽。  雄雞打鳴,很快就要天亮了。  岑非魚翻身騰空數尺,迎風立在對麵的屋頂上,對著白馬的廂房,再看了半天,最後幹脆坐在房頂。  他伸手到腰側摸了兩下,抓了個空,略不自在。  破曉時,天空有些陰沉,東邊的雲層被鑲上了一片魚鱗般的金邊。  販夫走卒們起得都很早,開始忙活一日的生計。  數十名雜役推著采買用的小車,輕腳默手地走進青山樓。為首的人身材頎長,身姿挺拔,僅看身形就知並非尋常之輩。他當先走進院內,單手解開下巴上的黑繩,摘去鬥笠,現出一對鳳目。隻可惜,他還帶著條黑色暗紋織錦的三角巾,遮去了下半張臉。  他頭也不抬,已知岑非魚站在房頂,調笑一句:“門關得連一道縫兒也不剩,咱們二爺還看得津津有味。”  此人說罷扯下麵巾,原來正是周望舒。他的雙眼帶著幾絲紅血絲,顯是一夜未睡。隻不過,他忙了一夜還有心與岑非魚開玩笑,話比平日多,應當是辦成了什麽事,心裏高興。  餘者俱是雙目通紅,但同樣十分開心,笑著附和道“二爺厲害”。  “你眼瞎了,沒見人在睡覺麽?讓爺看看今兒買了些什麽好菜,給我家小馬兒好生補補。”  岑非魚兔起鶻落,來到周望舒麵前,繞過他去翻看挑夫們的菜籃,摘了兩片小菜放在嘴裏嚼,繼而來到力役身旁,揭開推車上的木桶的蓋子,驚呼:“謔?這是隔夜的啊!”  推車裏小菜已不新鮮。透過病蔫蔫的菜葉間的縫隙,能看見黑衣和烏紅色的血跡——木桶裏躺著個男人,半死不活,被麻繩捆著,蓋在菜葉子底下  周望舒把岑非魚的手拍開,哐地闔上木桶蓋子,低聲道:“細說。”  ※  清晨朝陽起,青山如是樓後院廂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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