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見怪不怪,連連道謝,將孟爺送到二樓,見房間裏還點著燈,便道:“點絳唇等著您呢。”  孟爺站在門前,餘光瞟見雜役退下,而後才摘下鬥笠、振衣抖水。  他伸手曲指,輕扣三下門扉,輕輕地問了一句:“白馬,能進來麽?”  哐當一聲,門開了道縫。  這人可算是來了!白馬一開門,心裏樂壞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諂媚,便隻穿月白裏衣,先將腦袋探出仰頭望向來人,假裝是從床上爬起、睡得迷迷瞪瞪,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說道:“進來唄,我又不是女子。”  孟爺推門而入,將鬥笠放在桌上,是個眉眼英氣、氣度儒雅的武人。  他道了一聲“冒昧叨擾”後,就那麽站在原地,不動了。  逛窯子倒還講起禮了,孟殊時也算是個人物。  白馬苦笑,將椅子拖出來,隨口道:“坐吧,渾身酒氣,孟大人的飯局剛散?”他看著孟殊時,心道這人忒奇怪,大大小小也是個當官的,在自己麵前卻總有那麽點兒愣頭愣腦的味道。  “同僚都是失意人,沒錢來青山樓吃喝,請他們下館子聚聚。”孟殊時坐下,從腰間截下短刀,立在桌邊,“房裏點著燈,以為你沒睡,這才進來的。”  白馬點點頭,道:“前半夜悶熱睡不著,你淋濕了,我去後廚拿碗薑湯吧。”  孟殊時攥住白馬的手腕,將他拉回來,貼著少年白玉般的耳朵,低聲道:“恍惚中以為走到家門口,實在是想你了。”第33章 臥談  果然,這地方沒有善男信女,孟殊時畢竟不是真愣,三兩酒下肚,什麽事做不出來?  白馬連忙抽回手,扯起袖子,將孟殊時與自己隔開,順勢用力給他擦臉,道:“孟大哥,你是朝廷命官,應當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我不留你,隻是眼下還不行。若你心裏有事,盡管說與我聽,我雖幫不上忙,卻沒有地方可以出賣你。”  屋裏點著油燈,焦黑的輕煙伴著滋滋聲升騰至半空。  火光昏黃溫暖,少年的麵龐被黏上了朦朧柔和的光邊,灰綠的雙眸中仿佛有一潭剛剛被石子兒擊中的碧波,讓人不敢輕易碰觸。  白馬見孟殊時不答話,又接著說了一句:“自然,你若強行要留下來,我也擋不住你。隻不過,我雖很喜歡你,然而此時讓你……我並非心甘情願,你留下又有什麽意思?”  孟殊時略帶歉意地放開白馬,笑道:“你願意見我已是幫了大忙。莫怕,孟某什麽都不做,隻想跟你說說話。”  白馬心中暗道鬼才相信,麵上卻作出一副備受感動的模樣,笑道:“您是正人君子,來來去去的客人那麽多,隻有你曾想過要幫我贖身。”  孟殊時歎了口氣,道:“孟大哥是真心喜歡你,隻可惜我沒本事,在軍中沒法出頭,一個銅板當兩個使也存不下錢來,不知何時才能給你贖身。”孟殊時的兄弟們手頭拮據,他也好不到哪兒去,隻做個小小的殿中中郎,根本賺不到什麽錢。  想獻殷勤其實很簡單,你隻須買些吃的來,和我談些風花雪月又有什麽用?白馬心裏覺得好笑,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何這些衣食無憂的人,總喜歡和他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談情說愛?  他不知這人為何就看上了自己,還許諾要為他贖身。  他隻知道,贖身需要很多錢,姓孟的一時間斷然拿不出來。白馬隻要抓住這一點,求孟殊時為自己贖身,多半可引他上鉤、鋌而走險為董晗辦事,去賺取榮華富貴。  白馬想著,忽然有那麽點不忍,畢竟,孟殊時無論喜歡自己什麽,他都是帶著真心來的。  白馬搖搖頭,露出感動神色,道:“你能把我當人看,柘析白馬已是感激不盡。然而,你既真心對我,我就更不能害你斷子絕孫。隻求您幫我離開此地,我不喜歡這裏,孟大哥。”  這話倒是有一半真心,他此身殘缺,不打算禍害任何人。  “我定然是要幫你的!白馬,莫要自輕自賤。”孟殊時起身,幫白馬把外衣披上,苦笑道:“莫要如此客套,我哪算什麽大人?小門小戶出身,真刀真槍殺出來。禁軍裏官員繁冗,都是外戚與藩王的親信,拚死沒什麽混頭。現隻想多弄點錢,帶你離開此處。你若喜歡平靜,我們便歸隱山林,不去聽那些世俗流言;你若喜歡熱鬧,我便帶你闖蕩江湖、浪跡天涯,我的功夫還可以。如何?”  都是外戚與藩王的親信?  白馬耳朵輕輕抖動,是聽得了想聽的東西:孟殊時能看明白朝中的風起雲湧,他知道各方勢力已經劃分了派係、甚至侵入了禁軍,可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無奈與憤懣,多半是不屑於此,又無奈於現實。  白馬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測是對的,大家都在緊緊盯著禁軍,都想掌控禁軍。  他心中有了計較,試探性地問:“風大雨急,今夜怕是不能停了。你上半夜應酬喝酒,下半夜又淋了雨,一身濕漉漉的,若現在再出去吹風,縱使身體再好,隻怕也會感染風寒。”  孟殊時毫不在意,搖頭,耿直地說道:“不會,我常年習武,身體好得很。從前一直在苦寒之地,當了禁軍以後,值守時更是日曬雨淋,也並沒有因此就病了。”  白馬無奈,心道這人怎麽這般不解風情,我已經暗示得如此明顯,他本就有留下來的意思,可這話到底是裝作不知,還是真沒聽懂?  孟殊時渾身都是濕的,可他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自帶著一種翩翩風度,麵上更沒有尋常客人的露骨神色。  白馬不敢相信他有多正直,但至少從表麵上看,孟殊時像是一個正人君子。而且,自己先前一番話,已經警示過姓孟的,得到他的承諾,相信他不會對自己動手。如今,白馬將自己作為“魚餌”拋下,孟殊時答應為他贖身,等同於跳起來一口咬住了鉤子。  他決定還是兵行險地,今夜,將孟殊時留下來深談。畢竟客人來去並不受自己控製,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白馬笑道:“現在太晚,等你回家天都亮了。正好我這幾日都閑著,白天睡了大半天,眼下並不疲乏,您就留下來,躺在床上養養神?”  孟殊時縮了縮脖子,似乎有些掙紮,最後點點頭,沉聲道:“我坐,你睡,我確實有些心事,說完就走。”  說罷,隻聽哐當一聲響,桌邊立著的短刀被他不小心踢倒在地。  孟殊時:“……”  白馬忍著笑,站著看他彎腰拾刀,發現這三十來歲的愣頭青,臉已紅到耳朵根子。他心想,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底下有二爺那樣沒臉沒皮的,卻也有孟殊時這樣正經的,此人到底喜歡我什麽?他真喜歡我麽?  白馬勸道:“大人睡床,我坐著,反正我睡了也白睡,成日不做什麽好事。”  孟殊時斬釘截鐵道:“風塵中求得自保,比朝中鉤心鬥角更難。你麵上誰也不得罪,心中卻潔身自好,過得很不容易,我都知道。”  白馬背對孟殊時倒水,聞言杵在原地,手中還拿著半包已經打開的寒食散,正準備倒進茶水裏給姓孟的喝。  孟殊時見床尾有個小立櫃,櫃門因太老舊而沒法完全闔上,露出一點舊棉被的被角。他便轉頭問白馬:“櫃中的棉被可用?”  白馬這才回過神來,手一抖,把整包寒食散都倒入了杯中:“……”他連忙放下手中東西,急急忙忙道:“那床太舊了,是檀青用過剩下來的。我給你取我的來。”  “不必,行軍打仗,時常風餐露宿。能睡在你身旁,我該做個美夢了。”然而孟殊時的動作迅速,待得白馬藏好東西回頭時,他已經取了床被子鋪在地上。  孟殊時倒地就睡,兩手墊在腦後,側頭望向白馬,道:“聽聞近來有兩人對你死纏爛打,那時我在外執行公務,不得照顧你。我明日帶人教訓教訓他們?”  世界上還有人能教訓二爺麽?你可別給我添亂了。白馬腹誹道,他對付一個二爺,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若孟殊時再來添亂,那真是,他都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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