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說起來,這事也算和燕家有些牽扯……  洛家諸房子孫眾多,他父親洛家二爺是個異數。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少時就有神童美譽,聲名遠播,風頭一時無兩。連身為長房長子、未來洛氏當家人的長房大爺都要避其鋒芒。洛老太爺重才,因之越發喜愛二房。待到洛家二爺長成,學識日深,氣勢更甚,有段時日,洛家是由大房二房共執牛耳的。  他那位已位極人臣的大伯恐怕從幼時起就對自己的弟弟有了怨恨。更何況,年消月磨,共掌權柄的兩房分歧在所難免,起先隻是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廚下多做的一碗燕窩粥,書房裏少了的一件擺設,長輩跟前一個不湊巧的眼神……世事總是難料,人心向來易變,日積月累,年消日久,到後來慢慢連政見都不再一致。洛老太爺逝世,再無人能壓製麵和心不和的兩房,親兄弟從書房中的激烈爭吵演變到朝堂上的爭鋒相對。  洛二爺是真正把書念到骨子裏的讀書人,仁義廉恥忠孝信誠,三九嚴寒的天氣也肯脫了身上的毛氅,給路邊凍得嘴唇青紫的不幸路人,再獨自一人抱著臂膀一路哆嗦著奔回家。這樣的心性,在滿腦子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洛家人裏算是絕無僅有。洛雲放還記得,父親常愛把他叫進書房裏一字一句教他背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若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文縐縐的字,慷慨悲壯的邊塞詩。就如同現今的他教導雲瀾。  並非所有讀書人都心心念念著貨與帝王家,也有人雖不言一字卻日日夜夜不敢將北地舊京故地忘懷。  母親與燕家大夫人是表姐妹,父親很讚同讓他與那位燕家小少爺往來。縱然他一五一十地把那個驕縱霸王的所有無理之處都敘述詳盡,溫潤的父親依舊摸著他的頭,彎下腰耐心同他說話:“燕家乃國之柱石,比起蠅營狗苟之輩,武將的豪邁直率更顯可貴。”  他無力反駁,默默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啊呸,那個呆霸王果真不能再相處,才見了幾回,連他都被帶得粗魯。  之後,卻果真未再見過燕嘯。一夜之間,護國公府被禁軍圈圍。消息傳來,父親頭一次低下頭求人,苦苦追著大伯,想要一同進宮為燕家求情。大伯笑容可掬地安慰,轉過天來把說好要嫁進燕家的堂姐送進了太子的東宮。護國公被斬首那日,父親跑去大房那邊,掀了大伯的書桌,兄弟倆把最後一絲兄弟情誼撕得粉粹。洛家大房與二房就此斷了往來。  “世人皆知,洛家人護短,乍一眼看確實如此。”一旦同旁人紛爭,洛家人總是頭一個護著自己人,那般堅持決絕,好似天底下除了洛家,別的皆不值一提。可若麵對的是洛家自己人呢?自然也是護短的,不過護的是自己這一房,狠辣果決,絕不因同一個“洛”姓便拖泥帶水手下留情。什麽手足情深,兄弟齊心,在明晃晃的利益跟前,實在太微不足道。當年得老太爺厚愛,哪怕二房夫婦相繼離世,二房積攢的家產依舊豐厚,再加上自幼年時就暗藏心底的被壓製被輕忽的屈辱和怨恨,大伯呀……洛雲放低下眼臉,眼角因為傷口上的劇痛而抽動,“我那個大伯才是徹頭徹尾的洛家人。”  不問是非,不計對錯,不解善惡,不顧大義,一應判斷俱以利字當頭。所謂唯利是圖。  這樣的洛家,他和雲瀾待不下去。  燕嘯放下藥瓶,撕了衣擺,扯成細長布條,為他包紮傷口。傷勢太沉重,血水不一刻衝淡了藥粉,從布料間滲透而出。隻能手下用勁,一圈又一圈用力將布條裹緊:“洛二爺的情我們燕家都記得。”  做人簡單,無非對錯。恩怨兩分明,仇要報,旁人的恩惠也得點滴牢記在心。田師爺說過,新皇繼位後,朝中便有人上奏要重審燕家的謀逆案。洛二爺是其中之一。新皇借口拖延,此事不了了之。隨後,隔三差五,時不時總有人有意無意提起燕家蒙冤,每一回金殿上都要一番扯皮,洛家二爺次次力主重審。縱使天子至今未允,可隔了二十年,終究沒有叫人輕易把燕家的冤屈忘卻。  “洛家二爺,一介文人之身,忠義卻不遜武將。”  他抬頭對上他低垂的眼,輕聲重複田師爺的話,一字一頓,字字清晰。半截白燭搖搖欲墜的熹微燭光裏,烏黑如墨的眼瞳中似有烈焰升騰,灼灼如火。  一時有些暈眩,洛雲放擺擺頭,力戰後的疲憊與傷口的痛楚叫他不能再如往日般與他平靜對望,腦海中湧現陣陣昏沉,讓他止不住想閉眼好好睡一覺。燕嘯適時抬起手臂。許是方才談論的話題嚴肅,一貫嬉皮笑臉的男人此刻腰杆筆直,眉梢眼角都叫暗黃色的火光熏染出幾分俊朗偉岸。  洛雲放努力睜大雙眼,一片朦朧裏隻瞧見他剛毅方正的麵容,神色肅然,滿眼皆是磊落。洛雲放僵了僵,燕嘯下巴上黑青色的胡渣似是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歇歇吧,有我呢。”恍恍惚惚裏,依稀聽見男人開口,低沉好聽的聲音,落在心頭一片安寧,刹那間,紛紛擾擾是是非非愛恨貪嗔盡數遠去。  順從地閉起眼,身軀側傾,他將頭靠上他的肩頭:“我習武是為了父親,同你沒關係。”  語調是含糊的,明明倦得連眼都睜不開,偏還要逞強地抬了抬下巴,講說出口的話再三強調,生怕讓人信不過。  嘯然寨第一風流浪子燕斐燕二當家早就教過,驕傲成洛督軍這樣的,口不對心是絕對的,往往心裏都化成一汪春水了,偏偏嘴裏還鋼牙鐵齒似地喊著不可能。對付這種情形,無非一個字,磨。按下心,低下眉,柔下眼,說話都得輕輕的,使出渾身水磨功夫同他慢慢來,總有一天,積沙成塔,水滴石穿。  於是被打擊慣了燕大當家表示一點都不傷心,抓抓頭發,利落地把自個兒那碎得四分五裂的小心髒拚湊幹淨,甚至還體貼地低下一邊的肩膀,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好好好,聽你的,跟我沒關係。”  快燒到盡頭的小半截燭火被蠟油釘在不遠處的地上,火苗搖搖擺擺,越發顯得有氣無力。懷裏的洛雲放含含糊糊似是低笑了一聲,燕嘯鬆了鬆臂膀,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好好歇一會兒,別睡著。”  他傷得重,一旦睡去隻怕起不來。  洛雲放是真脫了力,應答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許是想要撐著他的胸膛抬頭,手掌按在他身上摸索了良久,卻不過把臉貼在他肩頭蹭了蹭。  頃刻花開,無數五顏六色的小花骨朵“劈裏啪啦”地在心頭競相綻放。燕嘯身軀緊繃,神色凜然,收緊了懷抱,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爺這回值了,哪怕轉天洛雲放醒來,在他身上捅出個馬蜂窩都死而無憾了。嘴裏說著的話卻格外正經:“再撐一會兒,賀鳴還在城外等著呢。出了城我們就回屏州,把蕭太後那老娘們兒教訓完了,我們再回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一個都不放過。再然後,閑著沒事我就帶你去看武王關,老爺子在的時候常念叨那邊風景好,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真的,當年大梁開國的時候,我們家老祖還想用武王關當聘禮娶月輪公主。”  隻不過公主嫌那兒風沙大,沒肯答應。  洛雲放這回笑得大聲了些。知道他在聽,燕嘯略略放了心:“我跟你說幾個故事吧,從前晚上沒事的時候,老田就跟我講故事。”  那是一路從京城逃往西北的路上,老田帶著他,白天沿路行乞,晚上或露宿荒郊或借住破廟。自錦衣玉食的國公府少主人到人見人欺的小乞兒,任他再懂事也不能一日便適應,夜裏叫臭蟲盯得渾身發癢,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時候,老田就睡眼惺忪地打著嗬欠,一邊輕輕拍著他,一邊同他講故事。彼時搖曳不定的燭光一如此刻——  “你大伯娶的是關鄉侯鄭家的姑娘吧?老關鄉侯八十那年還娶了個十八的姨娘,過兩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就是那孩子越長越不像鄭家人,眼睛倒有幾分像隔壁汪家三爺。這事你大伯母跟你說過沒?啊,對,老關鄉侯自己還蒙在鼓裏。”  “我說個人你該記得,梧州督軍顧重久,號稱天子心腹那個。他姓顧,可不是嫡嫡親親的顧家人,他娘是二嫁,他是他娘帶進顧家的拖油瓶。嘖嘖,先前顧家待他不咋地,如今倒是一門老小都要仰他的鼻息了。”  “九戎那邊如今是蕭太後那母子倆得意了。老首領剛死那陣,那邊也是腥風血雨的。後廷裏,除了蕭太後那娘們兒,老首領原先還留下個叫羽姬的美人,聽說長得也不賴,後來和老首領的兄弟修王爺有點說不清。嘖嘖嘖嘖,哥哥才剛死呢,做兄弟的就把小嫂子弄上手了,嘖嘖嘖嘖……這種事,你說說……怎麽就輪不到我呢?”  這這這這……這是他從哪兒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後宅事?  洛督軍一忍再忍,委實沒有忍下去,手掌按在他胸口用力一抓。  燕嘯“嘶——”一聲倒吸一口涼氣,緊了緊手臂,低頭問:“怎麽了?哪兒疼?”  洛雲放勉力抬頭,堪堪窺見他短短的胡渣:“說點別的。”☆、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九戎那邊如今是蕭太後母子倆得意了。老首領剛死那陣,那邊也是腥風血雨。後廷裏,除了蕭太後那娘們兒,老首領原先還留下個叫羽姬的美人,聽說長得也不賴,後來和老首領的兄弟修王爺有點說不清。嘖嘖嘖嘖,哥哥才剛死呢,做兄弟的就把小嫂子弄上手了,嘖嘖嘖嘖……這種事,你說說……怎麽就輪不到我呢?”  要能輪到你,你就什麽都不顧日日酒池肉林,醉臥美人膝了是吧?  洛雲放睜眼,五指微張。燕大當家袒露的胸膛上霎時五道鮮明的紅印。  燕嘯“嘶——”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哎喲,你輕點、輕點……”複又忙不迭收攏臂膀,低頭探問:“怎麽了?哪兒疼?”  洛雲放閉起眼:“說點別的。”  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後宅事,督軍府裏剝蒜的廚娘都不及他嘴碎。  燕嘯為難地撓頭:“沒別的。”  他挑眉,手指內摳又要用力,便聽得他音調委屈:“老田就跟我說這些。”  小老道當年在道觀裏就不學好,一根三寸不爛之舌蒙了不少深宅內院的虔誠信婦,走東竄西聽的盡是家長裏短,最愛講小姨娘爬牆老太爺扒灰的所謂“人間真情”。  “……”身正言直的洛大公子止不住長長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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