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領著明若星走過去,於是他們就看見了那個正在被裝進銀色屍袋裏的男人。或許是沈東籬故意危言聳聽,此時此刻的那伽看上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猙獰可怖。正相反,他隻是像睡著了似的,安靜地躺在不該入睡的地方。吳非向幾位研究員低語了幾句,領著他們暫時離開房間,隻留下明若星一個人。或許,地球上再也沒有比這裏更可怕的場合了。比墓地更冰冷、比戰場更死寂。有大約十幾秒鍾的時間,明若星就那麽靜靜地俯視著那伽的遺體。一動不動地,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塑。在漫長的靜默之後,他終於緩慢地伸手,從銀色屍袋的開口處探進去,按在那赤裸的胸膛上。盡管肌肉尚未僵硬,可皮膚卻是冰冷的。明若星的手腕顫動幾下,勉強壓抑住了內心的情緒。他緩緩移動著手掌,開始尋找記憶中那種跳動的感覺。沒有了。無論如何努力都感覺不到那生命最基礎的跳動。那伽,確認死亡。恍惚和暈眩的盡頭,明若星反而冷靜下來了。再過不一會兒,這具遺體就要被送往研究所,解剖和研究都是絕對保密的。所以,此時此刻就是他們最後的告別。應該說些什麽呢?昨天晚上,有關於兩人的重逢明若星曾經擬定過幾個不同的計劃,然而每一個計劃裏他都不是率先開口的那一方。反正那伽夠直率、夠不要臉皮,沒有什麽不要臉的、露骨的話是他說不出來的。可是現在,他永遠不會再開口說話了。直到現在,明若星才發現自己口舌竟是如此的笨拙,笨拙到沒有辦法表達出真正情緒的千萬分之一。默默地糾結了一會兒,他慢慢俯身,湊到那伽耳邊。“還記得出發之前,我們在電話裏說好的事嗎?“……你到底,想要找我談點什麽?“我們沒有時間了。我現在就在這裏,你快告訴我吧……”斷斷續續地,他提出了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那個疑問,卻又因為注定得不到答案而沮喪萬分。門外又有腳步聲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明若星遲疑片刻,忽然湊上去,捧住那冰冷的麵頰,在同樣冰冷的嘴唇上落下了最初、也是最後的主動一吻。“我會替你報仇的。”他低聲、卻異常堅定地做出了承諾。在他身後,沉重的大門再次開啟。吳非帶著其他人遠遠地站在外麵。“可以了嗎?”“……可以。”明若星迅速收拾好了一切表情,轉過身來向他們點頭致歉。“對不起,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幾位研究員安靜地走過來,拉上屍袋的拉鏈,然後將遺體轉移到擔架上,穿過那條明亮潔白的走廊,消失在了盡頭的黑暗中。——七日之後,亞安局簽發了一係列的嘉獎令,表彰在本次行動中貢獻卓著的戰鬥小組以及個人。那伽被追記個人一等功,由於他沒有家屬,頒發下來的榮譽證書和勳章被暫時保留在了他生前最後工作的行動處。明若星也領到了二等功的表彰,升官晉級也幾乎成為定局。可是他卻開始撰寫調職申請,要徹底離開辦公室,去往危機四伏的前線。同一天的下午,局裏為幾位犧牲的同事舉行了一場追思會。鮮花和悼念的背後,卻是亞安局宿舍公寓裏的一片忙碌——獲得了最終許可的物業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清理。明若星堅守了一個多月的城池,最終還是被攻破了。也就是在當天晚上,明若星發現小星星失蹤了。這是他將白貓接回自己家裏生活的第三天。由於十一層的樓高實在不適合寵物日常出入,明若星不得已將放養改成了圈養,並且計劃著再過幾天就把白貓帶去寵物醫院絕育。也許是覺察到了貓生的巨大危機,這天傍晚明若星下班回到家中,發現客廳通往屋頂花園的移門被打開了一道小口。白貓已經不知去向。公寓的樓道裏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地麵的監控也沒拍到白貓的去向……這之後整整四個小時,明若星發了瘋似地在公寓附近尋找。翻遍了每一條陰暗小巷的每一個垃圾桶和雜物堆,卻始終一無所獲。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天上亮起了閃電,傾盆暴雨不期而至。明若星很少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他渾身上下被淋得濕透,冷得一陣接著一陣地發抖,好像又回到了幾天前,跳進情人島邊湍急河流裏的那一刻。隻不過這一次,他的身邊什麽都沒有了。——兩年之後,春季。這是三月中旬,濕潤又陰沉的某一天。細如牛毛的春雨被東風吹散了,播灑醫院的花園裏。花園中央有一顆大梨樹,枝頭堆滿了如雪的梨花,在黯淡的天地之間裏發出朦朧的白光。與梨樹高度相仿的住院部三樓,最東側的單人病房裏沒有開燈。牆上倒映著玻璃窗外縱橫流淌的水痕,如同海底的水晶宮。同樣雪白的病床上,靠坐著安靜的明若星。他身穿藍白相間的寬大病號服,臉色不太好看,用兩年時間蓄成的長發隨意捆成一束垂在肩頭。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成熟,卻少了一絲鋒芒。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頭上的繃帶,幾乎誇張地纏住了半邊臉頰。再仔細看,病號服的衣領下麵也隱約露出了包紮的痕跡。不過傷勢應該差不多全好了罷,至少已經不會疼痛了。此時此刻,明若星正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掌心裏是一枚金色的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