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平靜地烤火,嘴唇有點發紫。他的臉還有水珠,金色鬢發貼在臉頰,象融化了的流態黃金,很瑩亮。濕透的白襯衣緊縛皮肉,勾勒出漂亮的線條。他嗬出霧氣,搓著手,後背輕輕顫抖。  “盧卡斯,你冷嗎?”赫倫問。  “我不冷。”盧卡斯輕笑道。  赫倫坐到他身邊,解開鬥篷披向他。兩人緊緊挨著,麵對大海,將人世紛擾拋置背後,親密共享同一隻鬥篷的溫暖。  盧卡斯揩一把臉,將赫倫的一邊長發撩到耳後,使他能看清他的側臉。赫倫的臉頰被凍得通紅,鼻翼一縮一縮的,成綹的長發滴著水,看起來十分柔弱。  盧卡斯象被蠱惑一般。他非常想同赫倫親密,也很想保護他。於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摟住了赫倫。  赫倫沒有反抗,他接受得很自然。  “據說,在這種時候稱念神明的聖號,可以驅散寒冷,帶來陽光一樣的溫暖。”盧卡斯說。  “天啊!我可不要活成個老迂腐!”赫倫抱緊膝蓋,“我想說點別的,或者說……聽你說點別的。”  “您想聽什麽?”盧卡斯看過來,“搏鬥的技巧?讀寫遇到的困難?變聲的竅門?”  “都不是。”赫倫瞥他,“是你,盧卡斯。”  “我?!”  “是的,說說你自己吧。我很想聽。”赫倫說,“我想聽聽你的過去,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你的經曆……你的所有。現在,我要知道你的一切。”第43章 盧卡斯的過去  盧卡斯瞧他一眼,笑道:“您今天真不對勁。”  “少廢話!”赫倫麵帶紅暈,“作為主人,我有權知道這些。”  盧卡斯靜默一會,沉定地開口:“我是個純粹的奴隸,父母也都是。我出生於窮鄉僻壤的日耳曼尼亞。那裏有古老的黑森林,也有被羅馬貴族鄙夷的啤酒。在我小時候,讀書識字被當成笑話,日耳曼人以拳頭衡量一切。他們非常崇拜武力。”  “那你為什麽會來羅馬?”赫倫抬眼,“這裏的人很鄙視蠻族人,包括凱爾特人和斯拉夫人。定居在羅馬似乎不是個好選擇。”  “原因很簡單,因為窮。”盧卡斯平靜地說,“我的父母生性老實,他們以製造陶罐為生。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的手從來沒幹淨過。我們一家四口擠在石頭堆成的小房子裏,隻要一下雨,我的床鋪就遭了秧……”  “一家四口?”赫倫驚疑,“你還有兄弟姊妹嗎?”  盧卡斯頓一下,有點憂傷地說:“我曾經有一個妹妹,但她在三歲時就死了。她得了病,家裏卻窮得連診斷的錢也沒有。我隻比她大一歲,連她的長相都記不得。”  “老天爺!”赫倫喟歎,“真沒想到還有能窮成這樣的家庭……我以為沒錢吃藥就已經是魔鬼的詛咒了!”  盧卡斯笑笑,“我十歲時,有一次差點被餓死。一開始還隻是饑餓,後來就是渾身無力,連走路都抬不起腿;最後連饑餓感都消失了。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飄在頭頂,眼睜睜地看著肉體死亡。”  他轉過頭,微笑著說:“所以,您不用受那種苦,真是太好了!”  赫倫神情複雜。他的腦際象擠進了一個搬石添泥的建築工,一點點將盧卡斯的形象建造起來;他的苦難,他的無奈,也撕下所有遮掩,血淋淋地顯現,被他的主人感知。  赫倫忽然覺得,他從未了解過盧卡斯。  “再後來,我們就來到了羅馬。為了生存,我的父母賣身為奴,每天看著主人的臉色行事。但他們從不抱怨,因為他們結束了食不果腹的日子。”  盧卡斯給赫倫掖好鬥篷,繼續道:“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出於這個本能,人可以忍受很多事。在生存麵前,沒有原則這個說法。”  “哪怕要忍受主人的鞭打?有時還要承受無端的謾罵?”赫倫皺起了眉。  “我的主人,我真希望您永遠這麽純真下去。”盧卡斯笑兩聲,“老實說,您的一生都過得象無憂無慮的童年。”  赫倫沉默起來,攥緊了盧卡斯的衣服,指節泛白。“你的父母對你好嗎?他們是什麽樣的人?”他問。  “我的父母一生都活在貴族的手裏,溫順而善良,就像弗利緹娜那樣。不要惹是生非,這是他們總對我說的話。我謹記他們的教誨,所以我的皮囊之下,從來就沒有可稱之為高貴的東西;我的思想也是。”  “他們還活著嗎?”赫倫問。  “他們都死了,就在我十五歲成年的那一年。”盧卡斯定定地說,“您知道,奴隸生來就是短命的。他們一生操勞,蓄養過動物,幫大人們挖地窖,為年幼的貴族洗衣。他們承載了世間所有的苦難,卻還覺得自己很幸福。”  “在我看來,奴隸是世上最不堪的生命。”赫倫不解,“幸福與歡笑於卑微的奴隸似乎毫無關聯。”  盧卡斯笑了笑,“但人什麽都可以忍受。我敢說,人最大的本能不是吃飯睡覺,而是無論身處什麽環境,都能學會苦中作樂。”  他用指頭點點自己的胸膛,笑道:“我的父母一生都很相愛,從不吵架。母親會把賜予的首飾典當,給父親和我買魚肉吃;父親就辛苦存錢,給她買絲綢。可以說,我有個非常幸福的家庭,盡管我們的生命低賤。”  “噢!別這麽說自己,盧卡斯。”赫倫不滿,“你雖然是奴隸,但是和那些人都不一樣。你甚至還是我的朋友……”  他又想了想,抬頭問道:“那你怎麽會去劇場?你可是一個有家籍的奴隸。”  盧卡斯聳了聳肩,輕鬆地說:“在我父母死後不久,家主也去世了,新家主就把我賣給了格鬥場。他對我最大的賞賜,就是沒在我身上烙印。”  赫倫沉默著,情不自禁地挪了挪,依偎在他身旁。盧卡斯即使渾身濕透,體溫都一如平常的溫暖。赫倫不由地貼緊他,雙臂環住他的腰,腦袋貼在他胸前。  “格鬥場就是人間地獄。”他咕噥一句,“婦人小孩死於車輪之下,手足之人被迫刀劍相向,貴族的笑聲源自於鮮血與死亡。你是從冥神手中揮劍而出的人,盧卡斯。”  盧卡斯以為他冷,摟緊了他,繼續道:  “如您所言,我曾經殺死與我同分一塊麵包的兄弟,也曾砍掉一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的頭,還把一個罪犯攔腰斬成了兩半。我甚至還剝過人的臉皮,將失敗者的後背剝下來,披在自己身上。當然,我也曾險些被老虎咬死,差點被車輪碾斷雙腿,騎兵的刀曾刺穿我的胸膛;在受傷昏迷時被拋棄到死屍堆裏,烏鴉把我啄痛才醒來……”  在回憶過去時,他壓著眉鋒,沒有流露絲毫痛楚。他的手很沉靜,睫毛一顫不顫,藍眼珠沉甸甸的,心跳也很平穩。他的堅強和穩重,多少帶點血腥味,流火弩炮般橫掃一切,什麽也不能中傷他的剛強。  他轉過頭,與赫倫近乎鼻尖相碰。他的眉宇微微顫動,藍眼珠被篝火照成玻璃球般透明,嘴唇緊緊閉合,臉色深沉,就這麽沉默著。  片刻,他伸出手,揩淨赫倫臉上的水珠,將黏在臉頰的發絲捋到耳後,輕笑著說:“所以,是您讓我擺脫了那種生活。”  “你當初來找我……”赫倫突然問,“就是為了結束這種日子嗎?”  “是的。”盧卡斯承認了,“那個時候,我用我的一生賭您是否仁慈。事實證明,我賭贏了。”  赫倫被他觸動,收緊了雙臂,“你要是早來做這個賭注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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