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當時,他偽造合同騙取絲綢那樣。 他的鼻頭逐漸酸澀,一種鬱悶從胸腹升騰,慢慢頂到喉頭。他抓緊了被角,眼前泛起大霧,喉頭無比熱辣,胸口疼痛如錐刺。 然而他發覺,他流不出眼淚,一滴都沒有。 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摸到一隻冰涼的青玉。 這是盧卡斯生病時他送他的;而那個忠心耿耿的家夥,現在又還回來了。 “把盧卡斯叫過來……”他捂住心口,艱難地說。 奴隸擔憂地瞅他一眼,給他擦點薄荷水,就退下去了。 盧卡斯進屋時,赫倫平複了呼吸。 他斜靠在絲枕上,額間纏著羊絨毛巾。他的臉色不好看,甚至很病態,長發被冷汗濡濕、貼在臉頰,嘴唇微微發白,如膠合般緊緊黏在一起。 他的脆弱,甚至那種色厲內荏的性格,也全然暴露。 盧卡斯揪起眉頭,他心疼了。 赫倫漆黑的眼睛轉動著,鎖定在他身上。 “坐。”他輕飄飄地命令道。 盧卡斯搬過椅子,坐在床邊。 赫倫斜斜朝他看去。 在燭光的照射下,盧卡斯一半臉蒙上陰影,另一半就映亮了。他的眉眼英氣而鋒利,眉尾像銳利的劍尖,眼角也是。即使是微黃的燭火,也不能侵蝕他過分硬朗的氣質。 “我自作主張了……”盧卡斯咳了咳,“我讓奴隸將普林尼大人抬到新的石棺裏,舊的石棺已經粉碎掩埋了。” 赫倫沒有責備他,將哨子攤在手上,朝他伸了過去。 “這是我小時候最寶貝的東西,我將它視若珍寶。普林尼曾把它……” 他哽了一下,改變了說法:“我父親曾把它摔碎了,那大概是因為一時衝動,我想與我的母親有關……你還記得我要你找的那隻金盒嗎?” 盧卡斯點頭,“您昏過去時,手裏就攥著這個。” “我一直以為,金盒裏裝著遺囑或是紅戒……”赫倫有氣無力地說,“沒想到會是我的哨子。我父親把它修補得很完美,還裝到金盒裏,每天都讓奴隸清理……” 他努了努嘴,下巴抖動起來,麵露痛苦,“天啊!沒想到他是在乎我的……我卻像複仇之神提希豐懲罰罪靈那樣對待他……” 盧卡斯心裏緊緊一揪,心酸起來。 赫倫想努力冷靜下來,可呼吸卻越來越急促。他非常激動,脊背顫抖得厲害,眼圈逐漸泛紅。 “金製品不能隨身陪葬,卻出現在棺材裏,而且還在他腹腔的部位。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吞金自殺的,他用我的象牙哨子結束了生命。他早已謀劃好了,特意準許奴隸的假期……” 盧卡斯表情凝重。心靈深處的某種熱愛讓他忘記了身份,他愣愣地站起來,毫無意識地坐到赫倫的床邊,握住他發抖冰涼的手。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破壞了規矩,已經將主奴之分逾越得徹底。 他做了最自然的事情,出於保護赫倫的本能。赫倫也自然地接受了。什麽身份等級,現在全然瓦解。 “我不相信我父親會把家產留給布魯圖斯……”赫倫沉沉地說,“格奈婭並沒有那枚紅戒,說明她不是他的摯愛。目前看來,布魯圖斯盜取紅戒、偽造遺囑的可能性最大。” “沒錯。”盧卡斯想了想,“他曾經偽造過合同,逼真得甚至騙過了絲綢商的眼睛。照他下作無恥的秉性,他的確會造出假遺囑。隻要遺囑上有印章,遺囑就能生效。” 赫倫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抽出手來,反過來抓緊盧卡斯的手,好象在尋找什麽安慰。 他隱晦的軟弱全被盧卡斯看到,也隻被他看到了,像堅硬的海螺殼子被生生砸碎,裏麵的軟體被鹽醃漬一般緊緊收縮。 盧卡斯用空出來的右手覆在他的雙手上。 他想保護他,這種心情無比強烈。 “盧卡斯……”赫倫顫抖地說,“我必須守衛波利奧!扞衛我的家族!哪怕損失錢財、減少壽命,我也要把波利奧守住,絕不能讓它落到外人手裏!更何況是那個令人發指的布魯圖斯……” “別怕!”盧卡斯堅定地說,“實在不行……我就去殺了那個布魯圖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赫倫愣一下,立馬捶了他一拳頭,“你瘋了嗎?這可是在羅馬,不是在鬆散的行省!殺人就要判死刑!連身為奴隸主的我也要受牽連。就連想要殺我的布魯圖斯,也是選擇在荒僻的行省下手……” 盧卡斯揪起眉頭,眼裏殺意不減。 “你知道法院裏那群官員,他們才不是屍位素餐的東西。墮落的帝製之所以能持續至今,絕對與法官的嚴格息息相關。你不知道他們對待殺死公民的奴隸會多殘忍!他們會把你的皮肉一塊塊割下來喂獅子的!” 赫倫重重拍了盧卡斯的頭,“我不要你一輩子過著像老鼠那樣東躲西藏的生活,也不要你以身犯險。” 盧卡斯抿住了嘴。 他盯著赫倫,突然感到十分無力,像有一把冷水慢慢漫過後背,使他缺失掉所有熱血。這種被赫倫保護的感覺不是他想要的。 他更想保護他,而且是極度強勢地去保護他;像阿波羅的光芒那樣不容置喙,像戰神瑪爾斯那樣橫掃一切。 隻是低微的身份,逼他默默咽下這種渴望。 “就目前來說,盡快找到紅戒是好的辦法。就算殺掉一個布魯圖斯,可妄圖走歪門邪道奪取波利奧的人仍不會少,你難道能把貪心之徒全殺光嗎?隻要紅戒流落在外,我就一天不得安寧!” 赫倫歎一口氣,“可是該死的……我已經找遍每一處了!克奧佩拉的墳墓掘開了,父親的故居也都搜過了,卻連個印章印都瞧不到!” 盧卡斯沉思一會兒,給赫倫掖好被角,用手巾擦掉他臉上的汗,緊了緊他領口的羊絨圍巾。 “睡吧,我的主人。”他輕聲地說,“您眨眼的速度變慢了,這告訴我您很累。我會幫您想辦法的,讓您保住這一切,順順利利地進入元老院。” 赫倫輕笑一聲,伸出手指戳了他的前額,“盧卡斯,你這個傻子……你能做什麽呢?我是你的主人,你的身份隻是個持刀握劍的奴隸,這些銅臭味的紛爭從來都不該有你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