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驚奇自己的轉變:大概是死而重生後,他比以前更能體味活的意義。 盧卡斯收起劍鋒,向生死相搏的對手伸出了手。網鬥士的皮膚如木炭般黝黑,他的厚唇動了動,轉動的眼白就像牛奶嵌在黑墨中。他歪過頭看看赫倫,強撐起胳膊朝他跪拜。 盧卡斯尷尬地收回手,轉身時偷看了赫倫一眼。 赫倫賞了他們錢和首飾,讓奴隸為他們斟酒。兩人喝光杯中的酒,便行禮退下了。 女子纖細的手指撫出一段優美的和弦。賓客麵帶紅光,手指上滿是油膩的光澤。有的心情好,還會獎賞奴隸一杯葡萄酒。 食物越來越少,人走得越來越多。 最後,隻有加圖索和蘇拉留在席上。 赫倫微醺,喉嚨有酒精醃漬後的熱感。 “噢!該死的元老院!該死的皇帝!”加圖索酩酊,開始口不擇言,像極了街頭酗酒的乞丐。 “玩弄人民的意誌……汙染神的居土……”他打著粗俗的酒嗝,尾音遲鈍地拉長。 蘇拉慌忙為丈夫倒牛奶。 赫倫懶懶地瞥他一眼:“你這個瘋子。” “那群穿白袍的猴子……咯……他們每天做的事就是浪費口水……一幫蠢東西……” 赫倫接過牛奶,扳開加圖索的嘴,直直向裏灌去。 “再多說話,你就要被扔到劇場喂老虎了!” 加圖索咳了幾口,滿臉通紅。他一拍大腿,騰一聲跳上桌子。 “我一定是有極重的罪,神明才會懲罰我跟一幫白花花的拔毛猴子共事……” 他又低下頭,呆呆地看著赫倫,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天哪,表弟!你當年吃蠟燭的樣子比他們還蠢!你嘴角都是蠟燭屑,還問我蠟燭芯是不是它的種子……哈哈哈……” 赫倫懶得理他的瘋言瘋語,將他一把拽下。 蘇拉慌忙為丈夫擦去嘴角的牛奶殘漬。 “哦……說到蠟燭……”加圖索語調轉慢,“我從卡普亞進了一批,到現在還沒賣出去……” “你偷偷做生意了?”赫倫驚詫,“元老不能經商!加圖索,你瘋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嘔吐聲。 “抱歉……赫倫。”蘇拉拍著丈夫的後背,“你不用理他,我們帶了奴隸過來,會把這裏收拾幹淨的。” 赫倫看到滿地狼藉和瘋瘋癲癲的表哥,歎口氣走出花園。 涼風吹打發燙的雙頰,他感覺舒服一些。夜空幹淨得沒有星辰,連雲彩也沒有,這讓月光毫無阻攔地浸透廣場、石柱和樹木;而一切也因為月光更幹淨了。 沒有人聲的靜謐,使赫倫產生與自然交融一體的錯覺,一切紛爭離他遠去。他無數次經過這裏,卻從未像此刻這樣——能看出熟悉景物的陌生的美。 他走到樹下,樹間傳來沙沙聲,似是有枝幹晃動。 “我等您很久了,波利奧大人。”這聲音沙啞,像揉入一把競技場上的黃沙。 赫倫驚悸一下抬眼望去。晦暗的樹蔭間,一個模糊的黑影。 即使他身處黑暗,赫倫還是認出他的聲音。 盧卡斯跳下樹。他單膝跪地,整個人暴露在月光下。 他托舉起雙手,“這是我在劇場撿到的。” 翡翠項鏈在他掌裏靜躺。赫倫瞥一眼,沒有接過。 當年,兩人沒有這番相遇,這串項鏈改變了走向。 “格鬥場的人沒抓你回去嗎?” “我打傷他們逃出來了,一直躲在樹上等您。” “項鏈算我給你的獎賞,你把它留下吧。” 盧卡斯放下手,同時抬頭。兩人對視。 藍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窩裏,月光將它們照成半透明,像玻璃珠般清澈。他眉眼鋒利,流露出令人屈服的氣質。一綹金發垂墜到鼻梁上,那大概是隨他跳樹的動作而掉下的。他強壯而健美,肩胛骨優雅地舒展,周身散發著陽剛氣息。 赫倫從未見過這樣的盧卡斯,像一隻拔了利爪的老虎。 上一世,他耽溺玩樂,不顧母親反對,買下很多優秀的角鬥士,盧卡斯是其中一個。更多時候,他都是站在私人訓練場的高台上、匆匆掃過他一眼。 印象中,盧卡斯持盾握劍,永遠是鋒芒畢露的。 “盧卡斯。”赫倫輕聲道,“你叫盧卡斯。”他又重複一遍。 “您知道我的名字?!”盧卡斯激動,驚喜的神情像找到新玩具的孩童。 “我知道,而且記得很清楚。”赫倫說,“你為什麽找我?絕不隻是為了還項鏈吧?” “是的。”盧卡斯爽快地承認,“我想做您的奴隸;換句話說,我希望您是我的主人。” “如果我拒絕呢,你回去之後就要見到蘸著鹽的馬鞭吧?” “那是當然。不過……”盧卡斯笑道,“比起見您,那點小懲戒不算什麽。” “哦,勇敢的日耳曼人。”赫倫調侃一句,“說說我為什麽會有這個殊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