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非常明白我想問什麽。我看著恭恭敬敬的天德,突然很感動:大徒弟留下多半是為了照看明珠,如此心思縝密做事踏實的徒弟武林裏已不多見了。我又去看明珠,小丫頭一雙大眼滴溜溜亂轉,明顯在動歪腦筋,此刻雖還安靜,呆會兒保不齊要弄出什麽動靜。這麽想著,愈發覺得大徒弟勞苦功高,反倒是自己這個師父忒不像話,於是我有些訕訕地對天德說:“天德啊,近來諸事繁忙,待閑了為師定然教你幾手絕活兒,包你在江湖年輕一輩裏橫著走。”天德聞言一愣,驀地笑了出來,身上的無形枷鎖終於脫落。我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好像找到了當年與生德在青霄地牢相遇的感覺。第二日天剛蒙蒙亮,餘皮便催命似的把我叫了起來,說什麽兵貴神速,財神山莊的事須得盡快解決。一般來說,就算天塌了餘皮也不會著急,今天火燒火燎的,看來是真拖不起了。我本想把明珠和天德留下,但明珠死活不幹,非要跟著去,臭丫頭不過想湊個熱鬧,我拗不過她。至於天德嘛,一來掛念天生,二來也沒有師父往前衝徒弟躲後頭的道理,所以大徒弟也是非去不可的。一夥人配備上鹽幫最快的馬,不到半日便抵達了目的地。我看著臨時搭建的營帳,感覺裏頭氣氛不太對,主要是大家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好,開始我以為眾人因進攻不順才悶悶不樂,後來才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營帳裏的病號之多超乎我的想象,其中有的麵色發紫,有的渾身哆嗦不能自已,還有的神誌不清滿嘴胡話。這些鹽幫精英體格健壯,大多擁有不弱的內功,如此精兵尚且不行,怪不得餘皮愁眉不展。“在下找來的郎中沒一個說得出個所以然,餘幫主你看···”師兄眉頭緊鎖,見我來了隻是點了點頭便與餘皮聊開了,好在師兄氣息平穩悠長,沒有中毒之象。師兄身後的天生見了師父和師兄登時露出滿臉喜色,若不是礙於自家長輩正在說話,恐怕早就顛過來了。確定二徒弟十分健康,我徹底放下心來,與來到主帳的戴真言、邵元音見禮,卻沒想到一同前來的居然還有那個丐幫幫主。周正麵色紅潤,看其架勢好像也經常參與討論,仿佛混得風生水起。我心說果然鳥大了什麽林子都有,能在江湖站住腳的果然不能是膿包。我正暗暗感歎,忽聽明珠脆生生地道:“周幫主,別來無恙啊。”周正滿臉鄭重,抱拳回禮:“都是托閻幫主的福。”我的眼登時瞪圓了,這兩位八竿子都打不著,什麽時候這般要好了?明珠撇了我一眼,對周正道:“周幫主,我們借一步說話。”周正一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兩人便縮到了角落,不知在商量些什麽。明珠平素調皮搗蛋,啥時候正經過?我把天德叫來,指著明珠和周正問道:“什麽情況?”天德雙手一攤,表示他也不知,我再問:“明珠可會吃虧?”天德搔搔頭,道:“師妹武功已有根底,周幫主於武藝卻是一竅不通,師妹應該吃不了虧吧。”我想想也是,周正雖有些不入流,但也算不上壞人,至於明珠嘛,恐怕隻有更壞的份兒,這二人攪在一起,對明珠來講說不定還是正麵引導。反正我從來猜不透閻大小姐腦子裏在想些什麽,隻要她不害人,我就很高興了,眼下不管她在盤算什麽都由她去吧···眾人一番寒暄,葉初成功打入正教首腦圈子。“葉某不才,願意一試。”有餘皮做引薦,葉初的神醫身份基本坐實,既然當了“神醫”,第一件事當然是在危急關頭露一手。葉初拿過紙筆,一揮而就,然後道:“按方抓藥,包管藥到病除。”在場諸人除了我都是大喜過望,我認為病患症狀各不相同,一個方子哪管得過來?更何況藥材很快便備齊了,想來其中並無珍品。當然,我不會選擇這個時刻拆葉初的台,於是所有病人都喝下了葉初的藥。藥效發作很快,不到一時三刻所有喝了藥的漢子都提著褲腰帶衝進了茅房。一時間異響大作,整個營帳臭氣衝天,不少人拉昏在茅房裏,保持神智的也是行走困難,不過大家雖然中氣不足,奇奇怪怪的症狀倒是都緩解不少。“神醫好手段!”師兄等人讚歎不已,葉初侃侃而談:“既然不致死命,就說明毒入不深,借助藥力便可排出···”我小聲嘀咕:“毒是拔除了,人也被你醫廢了,比中毒也好不了多少。”離我最近的兩個徒弟本想為葉初鼓掌,聽我這麽說,登時不敢動了。不知什麽時候擠過來的明珠為葉初辯護:“王二,你就是看不慣葉大夫比你長得好看。”天生天德用手捂住嘴,想笑不敢笑。我連彈明珠三個爆栗,道:“沒大沒小,有這麽跟師父說話的嗎?”明珠衝我吐吐舌頭,又去找周正說話去了。處於人群中心的葉初此時已被捧至最高點,我聽見他大聲道:“大道至簡!”總結陳詞簡潔有力,群雄紛紛拜服。葉初用手點指遠方的財神山莊,大聲道:“待葉某破去那裏毒障,諸位便可長驅直入。”群雄高呼:“神醫走好。”葉初單手撫額:“葉某尚需護衛一名。”群雄紛紛鼓噪:“神醫選我!”葉初左挑右選,突然指住了我,道:“不知王兄可願與葉某同行?”數十道目光齊刷刷釘在我身上,我能說不幹嗎?“承蒙葉大夫看得起,在下自當同去。”為了迎合氣氛我十分大義凜然,“我等同去。”天生天德外加明珠邁上一步,“兵貴精不貴多。”葉初婉言謝絕,我想聽聽餘皮怎麽說,隻見餘皮微微點頭,於是我一拂袍袖:“小事一樁,為師去去就來。”“王兄爽快,咱們這就去吧。”葉初迎著火辣的太陽大步走去,好一股壯士去兮不複返的氣勢,我不想躲在後麵當小弟,立即決定同葉初並駕齊驅,以便共享眾人矚目的快感。“王兄留步!”誰人阻了我的興致?我黑著臉回頭,卻見兩人快步朝我們走來。這二位特征突出,放在一起後的對比尤為強烈,一人體胖,一人枯瘦,卻又是熟人。我喜道:“唐硯、彭兄,好久不見,近日可好?”唐胖子來得急,滿頭大汗,氣息尚未平穩,便道:“我們還好,老大和老四不好。”我一怔,隨後了然:胡長老和默公子是我見過的正邪成見最深的兩人,江湖財神身份可疑,錢多多如何自處,默公子不會對磕頭兄弟來一棒子吧?“他們人在何處?”雖然我不喜默公子,但不想放棄錢多多。“今早辰時老大殺進了莊子,老四跟進說要問個清楚。時隔半日,無人回來。”彭明良吐字清楚,看來滴酒未沾。“老大之前多有得罪,還請王大俠別往心裏去。大俠此番進莊···”唐硯開始吞吞吐吐,我一擺手:“大家兄弟一場,在下絕不會見死不救。”彭明良拍拍我的肩:“回來請你喝酒。”唐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然後深深一揖。這麽莊重的舉動讓平素滑稽的胖子顯得很不協調,我渾身不舒服,於是道:“唐兄可知周正此人?”唐硯愕然道:“不知。”我指著身後,隨後用我覺得最猥瑣的表情說:“周正乃是唐兄那方麵的同道中人,眼下他正在此間,你二人不妨結交結交。”唐硯的表情由茫然轉為更加猥瑣,“啪”地一聲,胖子風騷地張開了扇子,上麵的仕女圖依然色彩鮮豔,“在下曉得了。王兄早去早回。”我哈哈一笑,轉身追上在不遠處等待的葉初。“有朋友陷落財神山莊,咱們待會兒留點意。”我說道。“我盡量。”葉初的回答四平八穩,不過氣勢好像弱了不少,我愈發覺得葉初不靠譜,不過事到如今絕無退縮可能。“走吧。”我率先邁步,朝財神山莊走去。莊子依舊金碧輝煌,可是裏麵一片死寂,家仆應該早已離開。葉初不動聲色地道:“王兄切不可離開葉某身周三丈。”他應該是看出了什麽,我張開靈識,沒有發現異常,能見我之不見,看來這幾年葉初還是精心鑽研過醫術的。大門虛掩,門後是一條穿過花園的長長回廊。葉初在前,我亦步亦趨跟在後麵,園中布置匠心獨運,山石花草相得益彰,配上大袖飄飄的葉初,好似風流公子閑庭信步。在這裏我要說明一點,此處空氣凝滯,袖子不會無風自動,葉初走得這般風騷,解釋有二,其一,他窮極無聊,用內力鼓動袖子。其二,他用內力鼓動袖子,但不是窮極無聊,應該另有用意。我承認葉初大部分的時間都愛賣弄風騷,但眼下明顯不是幹這事的時候。“難道···”我想到了什麽,於是運足目力觀察,果然見到無數肉眼難見的粉末自葉初袖中彈出,說也奇怪,這些藥粉並不散落,而是牢牢將我們護衛起來,好像正與強敵對峙。這就“打”起來啦,我一凜,趕緊離葉初近了幾分,生怕自己脫離了藥粉的護持。事實證明我的猜測一點沒錯,隨著我們的前進,空氣中的味道連番變化,開始是淡淡的香甜,我以為是某種莫名的花香,後來變為隱隱的腥臭,好像發了黴的腐肉,到了現在竟已成了刺鼻的辛辣。我噴嚏不斷,心想:毒這玩意兒不像武功,歸塵再是鋒銳無匹,也割之不斷,今天全得靠葉初了。我幫不上忙,有些心驚地發覺葉初走得越來越慢,好像有無形阻力阻止我們前進,偏偏這小子麵不改色我完全不知道具體情況究竟如何。我湊近幾分,問道:“藥王前輩的書你看得怎麽樣了?”葉初瞥了我一眼,道:“略有心得。”就是說他還應付得來?如果繼續旁敲側擊不免露怯,我就擅自認為葉初已然大成,眼下都是小打小鬧完全不用擔心。我知道財神山莊很大,就沒想到連穿個花園都要耗費許多時間。當然這是我的心裏作用,耗時久是因為我們走得慢,越到後麵,葉初花樣越多,有時會掏出瓶瓶罐罐調配半天,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在地上點一根白色蠟燭,我猜測他是在驅散蚊蟲。當我們總算到達了走廊盡頭,葉初竟然摸出了一隻雪白的蟾蜍,白蟾蜍呱呱叫了幾聲,在地上跳了幾跳,隨後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然後肚皮一翻,當場死亡。連葉初那麽能裝的都是眼角抽搐,一臉肉痛的神情。我心下惴惴,想問點什麽,葉初卻不再看那蟾蜍的屍體,大步踏進了山莊主廳。進了主廳,葉初看也不看別處,直直往前衝,我怕他出事,咳咳,其實是怕自己離他遠了要出事,於是緊緊跟隨。寬敞的財神主廳與數年前一般無二,奢華中泛濫著俗氣,好像還能看見群豪們推杯換盞,圍著錢雄豪滿口扯淡,不過此時的主座之上沒有財神爺,隻有個穿著黑紅裙袍的女人。咱們的葉神醫見了這個女人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撒開腳丫子飛奔起來。惡女人還是頂著一張營養不良的臉,見了葉初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葉初撒著歡,好似終於見到主人的狗,卻在離阮曼竹七步之遙的地方猛地停了下來,我訥訥停住腳,發現葉初又展開了他那種拈花一笑傾倒女性的氣場,當然,阮曼竹根本不吃他這套,冷冷地無動於衷。葉初對於女性不搭理自己的情形的處理經驗不夠,過了好半天才說:“小竹子,你這套衣服不好看。”唉,葉度人對徒弟不厚道,醫術是傳下來了,風花雪月的本事是一點都沒給葉初留下。葉初急了,還是隻能拾師父的牙慧:“今日天朗氣清,你我不如遊玩一番,然後順便歸隱江湖吧。”想了想,葉初還補充道:“我們不回葉家了,你想去哪兒我就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