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上下打量,神色甚是狐疑,我怕露餡兒,趕緊拿出父親給的老酒,道:“弟子回山時,偶遇一賣酒老翁,弟子見他的酒著實不錯,便給師父帶了些。”師父接過酒瓶,非常滿意,又看我四肢齊全、麵色紅潤,禁不住酒味的勾引,幹咳一聲,道:“既然雲木沒事,那就散了吧。為師先回屋打坐調息一番。”師父腳不點地地跑了。我看著自己的墓碑,心中十分怪異,於是招呼師兄道:“幫把手,把這破碑推了。”師兄過來拍拍我的腰,捏捏我的胳膊,長噓口氣,道:“你果然還沒死。”我怕言多有失,便打個哈哈想糊弄過去。雲瑤上前,麵上雖然還繃得緊緊的,但嘴角還是微微翹著。我剛想說些溫存話,雲瑤劈頭問道:“當日我們那麽多人都找不到路,你怎麽逃得出來?”我心念電轉,回道:“我打昏的看守身上有地圖。”雲瑤眉頭一皺:“魔教的人自己記不得路,還要畫地圖?”雲瑤果然不好騙。我開始冒汗,傻笑三聲,道:“正所謂人賤命硬。興許那看守是個路癡也說不定。”雲瑤明顯不依,還要追問,我捂住胸口大叫:“啊,那天和那個使槍的大戰三百回合,內傷還沒好全來著。師兄快扶我回房!”師兄應了,扶住我左臂,我拖著師兄就往回走,誰知雲瑤也過來托住我右臂,我當然不敢走太快,臉上作出愁眉苦臉的表情,仿佛正強忍內傷的煎熬,還好雲瑤沒再多問,隻是認真扶我回屋。清風吹來,雲瑤的發絲拂過我的臉,雖然難得有機會和雲瑤親近,但我不爭氣地想打噴嚏,師兄突然說道:“你說謊!”噴嚏被嚇了回去。看師兄一副篤定的樣子,我結結巴巴地道:“師,師兄,何出,出此言?”師兄信心十足地道:“那個使槍的凶狠異常,我和師妹齊上都不是他敵手,你一個人怎麽撐得到三百回合?”我心中大定,回道:“師兄果然聰明,實不相瞞,師弟我隻接了他三招就棄劍跑路了。”師兄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滿意地點點頭。第二天,我們把那個碑推了,碑下的坑我們決定用來烤紅薯,然後一切恢複正常,發呆,吃飯,練劍,如此而已。雲瑤雖然不太信我所說,但她一追問我就內傷發作,反複幾次後她便不問了。一日,師兄滿麵紅光地自演武場回來,興奮道:“明天要在九霄堂開個‘討魔表彰大會’,下山弟子都得參加,我聽說表現好的弟子還有機會進入劍閣翻看曆任掌門的練功筆記!” 我“哦”了聲,不禁想起那個屠村之夜,心裏和胃裏都不好受,對那個什麽表彰大會自然興趣缺缺。師兄倒很高興,自言自語道:“最近練功遇到了瓶頸,劍閣裏應該有讓我突破的方法。”我暗自歎口氣,功也不想練了,倒頭便睡了。翌日,我們起了個早。師兄例行公事地敲了敲師父的門,萬籟俱靜中聽得酒葫蘆摔在地上的聲音,師兄說這是師父在喝高之時讓我們先走一步的暗號。我知道師父對派中各種會議煩得要死,哪怕腦子清醒也鐵定不會參加。師兄昨晚興奮得一夜沒睡,一路全力施展“逍遙變”,結果我們是最早到達的二人。不多時,弟子們三三兩兩地到齊,一聲鍾響,九霄堂的紅漆銅釘木門緩緩打開,弟子們排成一列魚貫而入。說起來這是我第二次進九霄堂,上次來時人多,我縮在後麵什麽也看不到,現下人少,我四處打量了一番:正對大門方向供著三清塑像,上懸一匾,“浩然正氣”四個字金光閃閃,下設五把紫檀木椅,正中坐著掌門,掌門右首坐著執法胡長老,坐胡長老右首的是傳功長老(我到現在都不知傳功長老的名諱),掌門左首的椅子卻是空著的,後勤長老坐在最左邊,長老們都已白發蒼蒼,隻有掌門滿頭青絲。待到弟子們站定,掌門起身,捋了捋胡須,道:“此番下山,正道收獲頗豐,不僅查得魔教巢穴,而且將其搗毀。我青霄聯棲霞、唐門及諸正教之手,成功斬殺魔教十司命、五行者各一人,鏟除教徒若幹。青霄弟子仗劍除魔,維護了武林的和平,表現了···”前半節我聽得胸堵,後半段我沒能聽下去。掌門氣息悠長,一大段字句念出來也沒換幾次氣。正百無聊奈,昏昏欲睡之際,忽聽掌門道:“···特此,青霄長老院決定獎賞除魔有功的弟子。”我精神一振,心想隻要熬過頒獎儀式,這個什麽表彰會就算完了。掌門坐下,胡長老緩緩站起,麵無表情地道:“弟子依次上前,由我考量各自修為,據此給予適當獎勵。”我本以為隻會發些刻有“優秀弟子”字樣的牌子,看樣子還得花些光景,按排位我和師兄在三區弟子之後,這下又有得等了。我心下抱怨著,排頭的一區弟子已走上堂前,胡長老伸手按住那弟子的左肩,隻見那人身子輕輕顫抖,臉色漲紅,看上去頗為痛苦,大約三息之後,胡長老鬆手,道:“劍閣一層。”我知道青霄劍閣共三層,樓層越高,藏書越珍貴,弟子一般隻能在一層晃悠。那個弟子給掌門和長老們行了禮,歡天喜地地去了。接下來的幾人都被分配去了一層,我嘀咕:“這麽麻煩幹嘛,直接宣布下山第子都去劍閣一層不就結了?”正想著,卻聽胡長老的聲音傳來:“劍閣二樓。”眾弟子一片喧嘩,我望過去,是雲瑤,青霄未來的希望果然不是吹出來的。雲瑤離開,走過我們身邊時,用眼睛瞟了瞟堂口,我猜大意是她會在門口等我們。此時師兄已經興奮得快要抽搐了,腳後跟微微提起,估計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會衝過去。堂中的人數不斷減少,總算輪到師兄了,胡長老按住師兄的肩頭,沉吟了一會兒,道:“劍閣二樓。”師兄先是鬆了口氣,然後便露出一臉幸福的傻笑。師兄走過我身邊時,先是看了看門口,然後又豎起拇指指向劍閣方向,我知道師兄是說他和雲瑤先走一步,考慮到師兄沒有直接飛奔而去已經很給我麵子了,我對師兄點了點頭。師兄走了,堂中隻餘我和青霄的領導層,我吞口唾沫,走到胡長老麵前。胡長老的手枯瘦幹癟,放在肩頭渾不著力,我正不知所以,一股內力忽地自“肩井穴”湧入,直往心脈衝去。我魂飛魄散,要知道心脈受損小命難保,當□□內流雲勁自然發動,自發抵禦入侵真氣。我雖然全力施為,但胡長老的內力仍是一寸寸壓下,眼見就要抵達要害,我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往下掉,心裏暗道:我和胡長老近日無怨,往日無仇的,他幹嘛害我?正當我快要放棄抵抗之時,胡長老的內勁倏地縮回,我渾身骨架“劈啪”輕響,全身有點脫力的感覺。胡長老收手,和掌門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我察言觀色:難道我也能去二層溜達一遭?掌門眉頭微皺,拍了拍手,守門弟子從外麵把門關上了。“什麽情況?哪怕雲瑤也沒那麽大陣仗啊,難道我可以去劍閣三層!?”我有點暈眩。胡長老退至掌門旁邊,四位領導緩緩站起,胡長老嘴唇微張,我仿佛聽到了“劍閣三層”四個字。卻不想胡長老厲聲喝道:“中級弟子王雲木,勾結魔教,其罪當誅!”我如中霹靂,怔在當地。胡長老道:“當日鏟除魔教,一蒙麵男子從旁殺出,救得一魔教妖女。王雲木,是不是你?”我退後半步,腦子裏炸開了鍋,嘴巴還挺聰明:“不···不是···我。”意思到了,就是音量太小,氣勢不足。胡長老冷笑數聲,又道:“麵目掩蓋得了,你那身‘流雲訣’可騙不了我,那人與我對過一掌,用的可是正宗的流雲勁。”我想青霄人數眾多,隻要我死不認賬,胡長老也不能憑一己私斷,就認定我便是那人。我定定神,道:“不是弟子。”稍稍有了些底氣,話也說得順暢多了。胡長老冷聲道:“就知道你不會承認。”說罷,走至一旁,對著偏房道:“你可以出來了。”我轉頭,一人自房中走出,大肚腆腆,竟是井溪鎮的那個掌櫃,胡長老指著我,對那掌櫃道:“你可認清了,當日住店的一男一女中是否有此人。”掌櫃隻看了我一眼,便回道:“小人認得這人,那天他背著一姑娘來小店開房。那姑娘長得如花似玉,說是傷了腿,走不得路。”我聽到“開房”兩字,不知為何心裏暗喜,但立馬想起現在人證已在,我再難說謊。胡長老塞給掌櫃一塊銀錠,道:“你可以走了。”掌櫃笑嘻嘻地走了,我萬念俱灰,一跤坐倒。胡長老轉頭道:“你還有何話說?”我垂頭不語。看來這次大會表彰是餌,查奸是真。青霄即已查到了井溪,那麽我估計早就上了黑名單,今天不過是個局,就是要我當場現形。胡長老見我不再言語,對掌門道:“證據確鑿。依青霄門規,與魔教狼狽為奸者,一經發現,便由派中長老清理門戶。各位可有異議?”後勤長老顫顫巍巍地說:“我無異議。”傳功長老更加直接:“趁著知道的人不多,就地處決。”我心下一片冰涼,這兒可不比南疆,我連逃命的地兒都沒,況且四下都是高手,就算地處空曠我也在劫難逃,最後的生機全在掌門身上,希望他念在師父的情麵上從輕發落。掌門盯著我,但眼中的焦點卻好像不在我身上,仿佛看到了更久遠的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掌門的聲音才緩緩響起:“王雲木年輕無知,又是初次下山被美色所迷也不能全都怪他。”我眼睛一亮,有戲!胡長老爭辯:“但他方才兀自狡辯,分明中毒已深。而且他已習得我青霄正宗心法,若是魔教安插的奸細那可遺禍無窮了。掌門,寧錯殺,不放過啊。”胡老頭好狠,真是要趕盡殺絕。傳功、後勤兩人也來落井下石:“請掌門清理門戶!”掌門神色頗為無奈,按著太陽穴,沉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莫要妄造殺孽。但王雲木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如將他武功廢去,囚禁終生,以儆效尤。”胡長老還想說話,掌門袍袖一揮:“此事就此定奪,不得有異。”胡長老狠狠瞪我一眼,還是低頭對掌門行禮,道:“尊掌門命。”第18章 散功小命暫時保住了,但被廢武功意味著我將半殘一生,意味著我前十幾年都白活了。我不想被廢,武功是我唯一的標誌,沒了武功我隻是一個笑話,我還有何麵目見師父和父母?胡長老獰笑著接近,弄殘一人正是執法長老的本職工作。看他兩眼暗蘊凶光,弄不好他會下陰手直接把我搞得半身不遂。正所謂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我半跪於地,大叫道:“弟子救人事出有因,並非被美色所迷。”胡長老喝道:“小子還要狡辯。”提手就要拍下,隻聽掌門道:“且慢動手,聽他說下去。”胡長老“哼”了聲,退後半步。我心中稍定,道:“那日弟子不敵魔教,失手被擒。魔教中人本欲處決弟子,正是那名女子偷偷將弟子放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情?所以弟子才出此下策,變裝救人。”胡長老道:“你這番話又有誰可以證明?就算事實如此,那妖女救你也必定別有用心。”我急道:“我若是奸細早在魔教圍擊時就可倒戈;若那女子有異心,弟子早已死上千百遍;若要打探我派機密,弟子所知甚少,她又何必冒險救我?”掌門沉吟不語,胡長老怕掌門變卦,大聲道:“任憑你如何巧舌如簧,與魔教有染者絕不可放過。”說罷,示意其餘兩位長老,後勤和傳功二人齊身拜倒,傳功對掌門道:“青霄名聲為重。若是被人知道青霄放任與魔教勾結的弟子,人言可畏啊,青霄在武林再難抬頭。”後勤跟著敲邊鼓:“老頭兒也同意傳功看法,望掌門以大局為重。”掌門垂頭沉思,目光掃過三個長老最後停在我身上,四下靜得嚇人,隻聽掌門一聲歎息,轉過身去,再不看向這邊。我心中一片冰涼:是啊,我隻是一個普通弟子,怎麽能讓青霄清譽毀在我手裏?我想笑,可嗓子裏又發不出聲。胡長老得了默許,便要上前動手。霎那間,我忽然冷靜下來,沉聲問道:“那日屠村,正道中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殺光,那些一輩子沒出過村的人有什麽錯?那些不知世事的幼童有什麽錯?”胡長老冷笑道:“他們與魔教有染便是錯。那些孩童即便現在並未作惡,日後成人也是奸邪一屬。你救了魔教妖女,你便該死。”我從不知道還有殺人者無罪,救人者該死的道理。一股氣直衝到了腦子裏,隻覺得這個世界無比荒唐,心裏出離了憤怒,滿是莫名其妙的諷刺。當下我膝蓋一挺,立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怒視胡長老,此舉甚為無禮,胡長老喝道:“你想以下犯上不成?”我不回話,反而湊近幾分,胡長老神色一凜,再不問話,一拳擊向我右胸。不愧是淫浸武道多年的高手,隨手一拳也氣勢驚人,距離如此之近根本躲閃不開。我膝蓋微屈,拳頭正中右肩,雖然半邊身子一陣酸麻,其實也是胡長老手下留情,否則光是這下就能擊碎我的肩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