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道:“殿下請講。” 五皇子曰:“記得那洋人使團來我朝拜壽之時,欲與我朝簽署通商條約,為父皇拒絕。彼時你亦在場,聞罷父皇之言,你當即便欲上前啟奏,之後為身側子卿攔下,方才作罷。你向來遇事皆是冷眼旁觀,此乃本王頭一回見你那般情難自控,奮不顧身,鴻儀,彼時你欲奏請何事?” 賈珠聽罷對曰:“原來殿下尚且記得此事,說來慚愧,不過在下輕率僭越了……”頓了頓方道,“在下不過希欲陛下能重新考慮與外國通商之事,對外貿易有助於帶動我朝經濟發展……”說到此處賈珠忽地閉了口,隨後話鋒一轉道,“罷了,此番再言此事無甚意義,不合時宜……” 五皇子聞言蹙眉道:“僅為此事?” 賈珠道:“僅為此事。然陛下既不屑與萬國往來,單憑在下這一翰林小官,又能改變何事。” 五皇子道:“本王不解,此事當真如此緊要?可知我朝並非全然不通外務,尚且開放廣東、福建、浙江等地設立海關、開辦洋行。此外海外的藩屬之國仍需我朝派遣官員出海充任使節,方可襲封……本王猶記當年子卿亦充任使節出海……” 賈珠聞言笑容略為無力,輕描淡寫地說道:“殿下,在下所言之開放通商並非此意,此事並非三言兩語便能道明……”賈珠一麵說著,一麵隻覺身心俱疲,難道便是因了之前事關生死存亡,他傾力一戰,此番力氣用盡而處境暫且安全,終於將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遂隻覺困意襲來。 隨後耳邊又傳來五皇子的問話,隻此番顯得格外模糊:“鴻儀,本王問你,你且如實回答:彼時本王定下水淹高郵之策時,你急勸本王曰‘民為水,君為舟’,令本王以百姓為重,此言到底是你無心之言抑或實則另有所指?” 此番賈珠隻覺雙目惺忪、睡意彌漫,渾渾噩噩地聞罷五皇子之言,勉強明了所言之意,然口中之言卻全然未經大腦思量便也脫口而出:“殿下原是說的此事……彼時在下不過惟欲殿下考慮沿岸百姓的安危,勸殿下收回成命,未曾慮及其他……若說此言當真別有隱情,或許便是在下心裏,在下當真希欲殿下為‘君’吧,相較於現在這般,抑或好上許多……然而事已至此,為了在下家族,在下當不敢妄自期盼……”聲音越來越低,最終便連五皇子亦難以聽清賈珠之言。隨後賈珠便閉了眼陷入沉睡,身子恰巧往了五皇子一旁歪倒,將頭靠在五皇子肩上便無知無覺地睡了過去。 五皇子見狀兀自好笑,道句:“還道是欲為本王守著洞口令本王歇下,此番自己竟先睡下了……”口中雖道此言,卻並未推開身上的賈珠,腦中仍是回味賈珠入睡之前的那番無心之言,笑曰,“難得竟能從你嘴裏聞見此言,當真是睡思朦朧、神誌恍惚,若是換做平日,何嚐得此時機聞見你肺腑之言……”說著不禁伸出另一側之手,蜷起二指,用指背輕撫賈珠睡顏,喃喃說道,“無論你做何抉擇,你注定歸於本王麾下。你無法改變,此乃天意也,儀兒……”☆、第六十九回 患難與共生死相依(五) 卻說此番賈珠與五皇子藏於洞中不足兩個時辰,洞外夜幕始降,洞中很快伸手不見五指。期間賊兵搜尋隊伍亦曾經過洞外數次,然皆未搜尋到此洞,真可謂是天助他二人。而賈珠一直沉睡,並未有蘇醒之意,反倒是做了一場美夢,夢見自己南下江西尋找煦玉之事,二人久別重逢、兩廂情濃,好不愜意。一旁五皇子則始終清醒,一麵密切留意洞外賊兵動向,一麵尋思入夜後的行動。 待此番入夜,賈珠仍未從夢中醒來,反倒拽著五皇子的衣袖睡得極為適意。五皇子有事欲離,見罷賈珠從旁倚靠之狀,雖不忍就此離去,然仍是狠心將自己衣袖從賈珠手中輕輕抽回,放輕力道將賈珠的身子移向一旁,令其倚靠在石壁之上。隨後悄然起身,拾起地上的龍泉劍,潛出了山洞。 此番五皇子出了洞,隻見頭上月色大好,正可借著月光視物探路。此番剛行出洞外,便聞見談話聲伴著腳步聲向了這處行來。五皇子隻得閃身躲進岩石背後的陰影處,隨後便見兩名賊兵相攜而來。五皇子隻道是他二人打這處經過,待他二人離開這裏,他方才離去,由此亦能避免無謂的打鬥,從而驚動其他眾賊。不料那二人行到這處偏生就此停下,正立於五皇子藏身的岩石跟前,有月光照耀之處。將兵器置於地上,雙手攏在袖籠裏哆嗦著身子閑談。 隻聽其中一人說道:“想俺在家裏那會子,田裏遭過幾場災荒,當官的賦稅收得又重,日子過不下去。聽說這馬大爺舉事,跟著參軍每月能有個十吊錢。俺想著家裏娘老子婆娘都死了,俺孤身一人,不如就此參軍,還能有口飯吃,總歸了好過被抓了壯丁去……” 另一人對曰:“可如今看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整日裏提心吊膽地與官兵對著幹,提著腦袋掙著十吊錢……就像現在,讓我們來這黑黢黢的地兒搜人,能搜個啥鳥出來?……” 岩石背後五皇子留意二人動作,正待趁那二人忙著閑談未曾注意之時迅速上前將其結果了,不料卻覺身後一個人影悄聲靠近。五皇子登時轉身拔劍抵住該人脖頸,定睛一看,見該人正是賈珠,方鬆了口氣,收劍回鞘,對賈珠頷首示意,並未多言。 此舉倒將賈珠駭了一跳,見五皇子收劍,方將幾近跳出胸膛的心髒平複些許,訕笑對曰:“殿下虎威,在下拜服。” 五皇子聽罷亦未答話,隻對賈珠做了幾個手勢示意,借著頭上月色,賈珠看明白五皇子是令自己與他上前將一旁兩名賊兵一道結果了。他二人若是同時出手,在兩名賊兵未曾發覺異樣之時便已命喪,如此便也不會製造出多餘的動靜以驚動附近其他賊兵。賈珠見罷頷首以示明白。隨後五皇子默數三聲,二人一道從那賊兵身後竄出,一人製住一名賊兵,一手捂嘴一手持劍往脖頸處一抹,那兩名賊兵便於無知無覺之間斷了氣。 確認此番附近除卻這兩名賊兵暫時已無他人,五皇子方才開口說道:“此番需將此二人屍首藏匿妥當,若是任其暴屍於此,令賊兵目見,便知我二人在此出沒。” 賈珠聞言首肯,對曰:“不若便暫且將二人屍首藏進洞中。” 五皇子亦是讚同,隨後他二人各自扛起一具屍首置於洞中。期間五皇子問道:“此番怎未多歇息半刻?” 賈珠聽罷則打趣道:“不過睡了半晌,便已為殿下拋棄,賈珠何敢再睡~”隨後便轉了話題問道,“殿下是欲此時潛回王師大營?” 五皇子則道:“非也,此番本王需先行前往他處完成一事,此事極其危險,極可能暴露行跡,為賊兵發覺。本欲完成此事之後方回去喚你起身。” 賈珠以退為進,對曰:“此行既極其危險,在下身手不及殿下萬一,有那自知之明,為免帶累殿下,加之小人惜命,此番留於此處待命方為明智之舉。” 五皇子聞言歎氣說道:“哎,罷了,你與本王一道前往罷。以免你心裏當真以為本王將你當作累贅。此番需設法向留守大營的永通信,告知他本王無礙,否則主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若為三軍知曉,軍心必將大亂。” 賈珠聽罷頷首對曰:“殿下所言甚是,此乃至關緊要之事,離王師撤退至今,已過去數個時辰,不知此番進攻西路的將士對殿下之事知曉多少。此外還有千霰,之前我亦令他與王師一道撤退,亦不知現下如何了。隻盼著他回營之後能代為解釋一番,以安眾將之心。”說著又抬首詢問五皇子道,“既如此,此番殿下欲如何行事?” 五皇子道:“此番需尋一不會為賊兵發現之地發出信號。” 賈珠聞罷此言心下暗忖,如五皇子這般說來,隻怕發信會放出些許聲響,如此方才易為賊兵發覺。然而於此萬籟俱寂之夜,些許人為的聲響皆逃不過賊兵耳目,如此他二人所在定會為賊兵覺察。現下的問題便是如何既發出聲響,又能避免他二人的正確方位不為賊兵發現。如此尋思片晌,忽地心生一計,正待開口,便聞見一旁五皇子亦道:“有了!” 賈珠聽罷望向五皇子問道:“此番殿下可是得了主意?” 五皇子頷首答曰:“不錯,今晨本王領兵進入此穀之時,曾仔細審視過該穀地勢,在此穀西北方向,是一處斷崖,斷崖對麵乃是千巒疊嶂,高聳入雲,若是從此處發聲,定會生出千山回響,彼時賊兵即便聞見此聲,層層回蕩,亦無法斷定到底是從何處發出。” 賈珠聞言首肯曰:“殿下果真智勇雙全,此法定行。”心下隻道是竟與自己方才所思之計全然一致,不禁嘖嘖稱奇。 隨後他二人一道悄聲往了山穀西北方潛行,一路之上皆選那山石陰影之處行進躲藏,並留意周遭賊兵動向,一旦發覺賊兵往附近行來,他二人便遠遠地避開,繞道而行。花去近一個時辰,總算到達一處斷崖跟前。賈珠說道:“殿下請便,在下從旁為殿下把風。”言畢往一旁去了。 五皇子則從身上取出一塊白絹,將之鋪在一塊為月光照亮的光滑岩石之上,咬破手指,沾著血跡於上寫下數十字曰“暫安勿念,賊兵氣數殆盡,爾收信之後即刻集結人馬於穀口埋伏,天明即發起進攻”,又從身上取出一竹筒,將白絹裹成小段封入竹筒之中。隨後蜷起食指,對著斷崖對麵的山壁吹出一聲清亮的口哨。而因了此地山穀回聲之故,那口哨隨即傳出陣陣回聲,且聲音漸遠漸弱。一時間眾山回響,便是穀中賊兵聞見,亦無法確知原聲到底從何處發出。而隨著口哨聲傳遠,不多時,隻見空中傳來一聲尖厲的梟鳴,賈珠聞罷抬首循聲望去,隻見一黑影展翅掠過銀盤狀的蟾宮,隨後盤旋而下,在五皇子肩上停下。 賈珠見狀驚道:“殿下,此乃夜梟?可是殿下馴養的?” 五皇子撫摸那梟頭頂的冠毛笑答:“不錯,此梟名,慣常夜間活動,遂軍中常用其傳遞訊息。此番本王曾命永待本王領兵進入山穀之後,將置於穀口,若是本王有甚萬一,便用它傳遞消息。” 賈珠恍悟:“原來如此,所謂狡兔三窟,便如殿下這般。” 隨後便見五皇子將竹筒縛於夜梟腳上,將其放飛。五皇子道:“本王料想不出一個時辰,永定能將諸事部署妥當,隻要確知本王尚還活著……此番我二人且盡快離開此處,隻怕剛才的哨聲已驚動了賊兵。”言畢率先往來時之路行去。 賈珠聞言亦隨之跟上,然手在觸碰到一物之時登時大驚失色,道句:“不好,我的玉不見了!”☆、第六十九回 患難與共生死相依(六) 卻說自白日裏王師西路大軍遵命撤出山穀之後,便與統帥五皇子失去聯係,遂盡管大軍撤出山穀,仍徘徊於穀口不敢撤離。此番王師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束手無策。情急之下,隨中軍一道撤離的千霰對一旁的把總周益建議道:“周大人,請恕小人僭越,穀中形勢不明,賊兵狡詐,不知是否還有其餘陷阱。此番不若就此撤退回到大營,從長計議,再整旗鼓。” 那周益聞言大怒,登時開口駁斥道:“王爺下落不明,不知生死,你竟建言就此撤離?!領兵出戰,主帥失蹤,何況這主帥不是旁人,乃是五王爺,親王之首,朝中一品大員,此番南鎮的王師主帥。若有個甚三長兩短,周益我小小一個把總便是獻上腦袋也負擔不起!”說罷亦不聽千霰之言,自行領兵衝入山穀之中,不料正遇朱學篤指派前來堵截穀口官兵的人馬,隨即為山穀兩麵埋伏的賊兵一陣亂石飛箭擊退,被迫退回穀外。那周益兀自不肯善罷甘休,還欲領兵還擊,便見山穀外行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正是永並譚欽思。 永見此番穀口眾軍偃旗倒戈,軍容不整,明了此間定然有事發生,往隊中掃視一番,不見五皇子的身影,忙不迭喚道:“來人,王爺何在?快稟告王爺,永領兵前來接應!” 隨後便見周益飛跑前來回報曰:“啟稟大人,中軍誤中賊兵奸計,王爺為賊兵十麵埋伏陣所困,現下不知去向。” 永聞言大驚:“什麽?!你們竟不知殿下蹤跡?!此乃天大的笑話!難道你們無人護於殿下身側,護得他周全?!” 一旁欽思亦從旁說道:“絕無可能!殿下武藝超凡、身手過人,豈是區區小賊能夠圍困的?” 那周益聞見二人責難,忙對曰:“彼時下官惟在三軍之後,並不在王爺身邊,遂無法護衛王爺。彼時守在王爺身邊的正是兵部郎中賈大人。” 一旁本沉默未言的千霰聞見那周益竟將責任推到賈珠身上,忙不迭從旁插言道:“啟稟大人,彼時小人正在王爺近旁。王爺見穀中形勢不明,賊兵依勢設伏,便下令三軍暫駐穀口。不料賊兵竟從後襲擊王師尾隊,逼迫王師進入穀中。入穀之後王師果真中了賊兵埋伏,賊兵從兩側山上衝殺而出,將王師隊伍衝殺得陣腳大亂。而依小人之見,此番分明是那賊兵蓄意安排,並非妄圖靠此一役殲滅三軍,而是不計生死地向我軍衝殺,惟旨在擒獲五王爺。彼時賊兵將中軍與王爺分散,使計將王爺困入十麵埋伏陣中。當時王爺下令眾軍撤出山穀,小的正在賈大人身側,大人命小人跟隨三軍一道撤退,他則孤身前往助王爺破陣,並殺入陣中。” 永聽罷追問道:“之後如何?王爺與賈大人可有破陣?” 千霰道:“彼時穀中雲霧迷蒙,視線不清,那十麵埋伏陣分為內外兩層,小人亦想殺入陣中助王爺與賈大人破陣,奈何外圍賊兵數眾,小人身手凡庸、技不如人,未能得入陣中……而那陣會隨布陣之人移動,待小人殺退身側之賊後,王爺賈大人並整個十麵埋伏陣皆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