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七八個黑西裝、白襯衫的男人簇擁著一張擔架出現在醫院裏,是黑社會群毆之後還是片場事故? 離我們醫院不遠是政協禮堂,除了開會,有時也搞些晚會、音樂會之類的創收活動。 那天晚上,一場交響樂音樂會結束,他從兩米高的台上摔了下來。 病曆裏,有他的大致情況。 秦霜,北京某樂團小提琴手。從高處摔下,右髕骨著地,導致右膝關節積血,明顯腫脹、疼痛,不能自動伸直。經x光檢驗為髕骨大塊粉碎性骨折。擬手術切開重定、內固定術加石膏外固定。 手術是連夜進行的,因為粉碎性骨折的最佳治療時間是在傷後的5~6小時之內。 他被送進骨科病房的時候,離我下夜班還有幾個小時。 由於手術采取的是腰麻,他在整個搬動過程中都很清醒。對於我幫他掖被角的細心,他報以溫柔一笑。 早上交班之前,我去查房。 想是麻醉期已過,他疼得滿頭冷汗。見到我,仍不忘牽動一下唇角。 我審視他以伸直位固定在長腿石膏托裏的右腿,說:"很疼是嗎?我幫你查一下。" 他略顯僵硬地笑,大概疼得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髕骨骨折手術後,一般都會引發膝關節腫脹,為了區分是術後切口疼痛還是敷料包紮過緊引起的疼痛,我鬆解開他右腿的繃帶。 "這樣好些嗎?"我輕聲問他。 他皺眉,緩緩搖頭。 我重新包紮他的傷腿,安慰道:"是術後切口疼。沒關係,打一針止痛劑會好些。" 按照醫生的吩咐,我準備給他注射美菲康。不經意地,聽到他含糊不清地咕噥:"......卓越......混蛋......" 我離開骨科病房,趕去護士值班室交班。這棟樓是l型,值班室在另一側。 剛走過直角,我便被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攔住:"您是骨科病房的吧?" "怎麽了?"我打量他。直覺上,覺得這個眼睛黑亮的男人和秦霜認識。 "請問,秦霜,就是昨天在政協禮堂摔傷的那個,情況怎麽樣?" 女人的直覺,有時真的很準。 "手術很成功。"我指指身後,"6號病房。" 撇下他,我徑直往值班室走。進門時,眼角餘光看到那人從直角處下樓了,並沒有去骨科病房。奇怪。 隔天我上白班,有兩個年輕人來探望秦霜。他們很詳細地詢問了秦霜的傷勢,知道一切都恢複得很好,開始閑聊。 看樣子這兩個年輕人也是交響樂團的,三個人聊起音樂來,興致勃勃。還要挾秦霜,下月5號,哪怕是爬,也要去聽他們團的音樂會。 我提醒他們,秦霜是髕骨粉碎性骨折,下地步行的時間要比一般骨折患者晚。 那兩個家夥居然建議他多聽聽路易·埃克多·柏遼茲(loius-hector berlioz)改編的管弦樂曲《邀舞》,說是有助於刺激他早日下床。說著,竟齊聲哼了起來,結束時,還做出一個伸臂邀請的動作。 秦霜躺在床上,苦於不能動彈,氣得要拿枕頭砸他們。 鬧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睫毛很長的,跟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坐在床畔削蘋果。另一個劍眉很濃的,邊和秦霜聊天,邊在蘋果皮掉落的瞬間及時伸手接住。裸體蘋果遞到秦霜手裏,水果刀被另一個人接過,換上一張濕紙巾。 兩個人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卻配合得恰到好處。在一旁收拾器具的我,不由想到"默契"二字。 秦霜咬著蘋果笑起來:"齊歌,你們真不愧是多年的搭檔,有琴沒琴都能來上一段《鴛鴦茶》!" (《鴛鴦茶》是一首沒有固定譜子,完全靠兩位演奏者心領神會才能完成的小提琴重奏曲。) 我檢查過秦霜患肢的固定情況,準備去別的病房,來探病的兩個人也一同起身告辭。 "師兄,是卓越讓你們來的吧?"秦霜突然發問,臉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 已經走到門口的兩個人停住腳步,對視了一下,長睫毛的那個指了指秦霜,又敲了敲自己的額角,算做回答。 "那個混蛋。"秦霜將頭轉向一側,低聲咒罵。 我和秦霜的兩位師兄前後腳離開他的病房,他們在我身後邊走邊小聲交談。 前麵走廊裏,迎麵走來幾個工人,推著一架倒傾式骨科牽引床。我停下來背靠著牆壁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站直身子,理了理護士服的前襟。這時,工人們已經走到那兩個人身邊。 長睫毛的那個,側身貼近牆壁,順手把"劍眉"往自己身邊拽了一下。站在外側的"劍眉",很自然地橫了身體,把"長睫毛"擋得嚴嚴實實。 好象很不在意,他們繼續交談著,臉上掛著微笑;又好象很在意,他們的目光都很專注,盡落在經過的那架牽引床上。 也許,如秦霜所說,他們隻是一對在樂團裏合作多年的重奏搭檔。但是,那種不經意間流露的關心,默契,與信任,竟令我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下午,秦霜以極低的聲音,羞窘地表示要小便。 我把專用容器遞給他,他的臉漲得通紅。直到我收拾停當,那兩朵紅暈仍未完全散去。 為了緩解他的尷尬,我隨便找了個話題:"交響樂演出,每個人都有固定位置吧?你怎麽會從台上摔下來?" 似乎是羞於與我對視,他把目光調轉開,有些懊惱地說:"我當時懵了,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隻想追上他理論一番......幾天前他就提出分手,我想盡辦法挽回......沒想到,落幕的時候,同事轉交給我一把家門鑰匙......他也知道,我見到鑰匙會發懵,特意叮囑人家,音樂會結束再給我......" 他忽然笑了,帶著點自嘲:"他讓我跟別人結婚,可惜他沒看到我從台上摔下來的樣子......嗬嗬,單膝跪地,真是一個完美的求婚架勢......" 我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更沒想到他會說出來。看他的眼波流轉,更象是在自言自語。眼眸深處,竟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不甘。 "你會放棄嗎?"我試探著問。一個要把他推給別人的人,他還會執著嗎? "放棄他?不可能!"他答的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