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聶錚覺得童延有個巨大的好處:正兒八經起來, 絕不把局促局麵留給別人解決。


    就說上次, 他們在夏老太太這兒見麵的場麵絕對不算愉快, 這要是換個人,再見老太太,估計怎麽都得旁人給緩緩氣氛,童延就不需要。


    別看這孩子在路上心裏還些打鼓,到了夏老太太家, 門一開,還沒等聶錚說話, 童延落落大方地先打招呼, “夏奶奶,給您拜年咯。”


    這一聲中氣十足, 放在今兒這日子又應景的喜慶, 給聶錚把解釋的功夫都省了。老太太在門裏隻是愣了一瞬,立刻喜笑顏開,“欸!是你們,進來,快進來。”


    夏老太太不能生育, 無兒無女,但心境開闊,除夕是應約跟幾個老姐妹一塊兒過的, 這是聶錚昨兒沒上門打擾的原因。


    眼下,聶錚帶著童延到訪,清寂的院子頓時變得熱鬧起來。老太太忙前忙後給他們把吃的布了一桌, 大都是自己親手做的節氣小吃。


    說笑一會兒,老太太自己忙著去做飯,童延也起來,十分自來熟,“我去給您打下手。”


    夏老太太急忙推,“那怎麽行。你們這麽大的孩子,在家都是被寵慣的,在我這兒,反而要你動手了?”


    有聶錚先前的提點,童延心知肚明老太太是喜歡他粘著的,“我在家也幹這些。”


    被聶錚放在這照顧老太太的是個中年女人,老太太前幾天被女人帶到醫院做過體檢,聶錚想著那體檢報告還沒看著,也對老太太開了腔,“他一會兒都坐不住,您就讓他去。”


    這一句坐不住,說是抱怨,但也親近。一分鍾後,老太太把童延帶到了廚房。


    廚房裏食材豐盛,除了新鮮蔬菜,更多的是早先就為年節準備好的半成品:已經炸好、蒸好,熱熱就能吃的菜肉丸子,各種臘味。


    童延沒真跟老太太搶著掌勺,摘菜洗菜和端菜上蒸籠之類的雜事不少,他看著搭手。


    剛才趁他洗手,聶錚交待過:跟著夏老太太,打下手就隻能打下手,千萬別仗著自己年輕麻利把活兒都搶著幹。老太太一輩子就靠那雙手養活自己,如今年紀過了八十,要真讓她覺著自己手腳不如人,身體很快就跟著精神垮了。


    此等用心,細致入微。


    童延心裏頭對自己有些膈應,幾月前那次,也就是仗著聶錚對老太太的在意,他才賴在這兒糾纏了聶錚一回。


    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有了別的感悟,他總覺著聶錚對夏奶奶比對聶太太還親近。所以,別說生恩大過天,這人,果然是養了才有情分。


    而夏奶奶對聶錚情分也不淺,邊忙邊聊,話題轉了幾個圈,突然問:“你們昨晚上吃的什麽?”


    童延一愣,可沒人提過他昨晚就跟聶錚在一塊兒。


    他沒立刻回答,但也沒否認,老人家見了,點頭,“知道了,聶錚昨晚沒回父母家。”


    童延:“夏奶奶……”原來是在套他話呐。


    老人家滿臉溝壑,眼神還算清明。不過究竟是有了年紀,大概腦回路沒反應過來他這聲嗔怪,嘴裏喃喃念,“可憐。”


    童延追著問:“誰可憐?”


    老人家還是自顧自地嘀咕,原本慈祥的臉繃起來,竟也有了些堅硬的氣勢,“是不該回。那兩個人,就不該認。”


    童延這才明白,可憐兩個字說的是聶錚,那不該認的自然就是老聶和聶太太了。


    看來聶錚和父母的關係比他認知的更加緊張,本來想反過來套套老太太的話,但看著老太太沉下的臉,終究是不敢。夏奶奶年紀大,他話頭一個不對,真給人把情緒勾上來,出事可怎麽辦。


    但童延心裏頭還是有些不舒坦。


    媽的,這事難解,他就是不喜歡聽見旁人把“可憐”兩字往聶錚身上套……就跟他也不喜歡別人把這兩字套他身上一樣。


    甭管走到什麽樣的絕境,殺都得殺出一條血路,他是這麽要求自己的。聶錚是誰?聶錚比他還強大幾百倍,可以被稱頌,絕不需要誰可憐。


    於是,童延下意識地開口,“聶先生很厲害。”


    他一句話出口,老人家笑了。


    夏奶奶說:“他能不厲害嗎?雖說在那樣的家裏出身,他父親沒給過他什麽,萬事全靠自己。趙老先生倒是真心疼他,可人總有不得已。”


    “孩子,趙家那樣的大富之家可跟咱們普通人家不同,親戚之間情分也就是麵上的情分,聶錚是趙老先生的外孫,外孫就是外姓人,有大堆姓趙的看著,他能從趙老先生那得的扶持就那麽點。他不出息會遭人看不起,出息了……”


    童延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把這一出豪門內/幕理清了:合著聶錚這豪門公子日子也沒平順,聶家靠不著,跟著外公,就是招了舅舅表親們的眼。


    他注意力立刻被老人家的話拉住,“出息了怎麽樣?”


    夏奶奶下巴抬起來,有了幾分與有榮焉的調調:“出息了好。趙老先生教他跟教兒子孫子都是一樣,他走到這步可大都靠自己,那些人眼熱又怎麽樣,現在見了麵,不還得看他幾分臉色。”


    所以人還是得自強啊!


    童延這下明白聶錚為什麽會從一開始就磋磨他,不,就眼下來說,聶錚對他已經算是縱容了,這男人,對自己才是真苛刻。


    這會兒,夏老太太把鍋裏的菜盛出來,放下鍋鏟,手在圍裙擦了擦,接著握住童延的胳膊。


    老人家聲音放軟了些,“孩子,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雖不知道你們是什麽關係,但看著聶錚帶你來,我心裏高興。聶錚從小到大,做事隻有應該不應該,沒有想不想。眼下能順著自己喜好做點事,算是難得了。”


    童延又是一怔。


    也是,是個正常人都會覺著,以他和聶錚的身份懸殊,紮在一塊不尋常,更何況是在豪門之家討了一輩子生活的夏奶奶。原來夏奶奶早有猜測,隻是不說,眼下這句話雖然耿直,但也是真心接受他。


    那一番關於聶錚的談話聽起來勵誌,但可憐兩個字終究還是落在了童延的心坎上,恰如一顆種子埋進了肉裏,根係緩慢生長蔓延,弄得人心口刺刺的。


    臨近午飯時,童延才得空跟聶錚說了幾句話。


    他端著兩盤菜往屋裏去,被聶錚在門口碰個正著。


    聶錚打量他片刻,“累了?”


    童延把菜擺桌上才回頭答話,“沒,夏奶奶手麻利,咱倆說著話,不知不覺飯就好了。”


    聶錚上前一步,微微笑,壓低聲音說:“看來她是真喜歡你,別瞧老太太好脾氣,真遇上看不慣的事兒,她誰都敢得罪。”


    童延心情到這時候還算舒暢,直到,午飯桌上,他誇菜好吃,夏奶奶突然說了句話,“好吃就常來,前些日子,聶錚生日那天,你就該跟著來的。”


    童延嘴裏菜都忘嚼了,眼睛瞪大朝聶錚望過去,“哪天?”


    正確答案,聶錚生日時,童延正在閉關。


    回去車上,他纏著聶錚問:“我錯過了你生日,該怎麽補償一下好呢?”


    聶錚瞟一眼男孩兒,很是無奈:“現在都說,人過了三十就不提生日。”


    童延權當沒聽到,湊過來,眨巴眨巴眼睛:“我給你表演個節目吧?”


    聶錚買了下午去南亞熱帶國度的機票,這一程自然是為了給趙老先生拜年,因此,車是直接往機場去的,午飯後,聶錚把司機叫來了,這時候車上不止他們兩個人。


    十分清楚童延的戰鬥力,聶錚手按住童延的臉,把人推開,心想你千萬別氣我,司機還在。


    轉瞬,童延又湊過來,妖氣衝天,“聶先生,我把我自己送給你吧。”


    行,瘋瘋癲癲的毛病又犯了,聶錚端坐如鍾,沒說話。


    大男孩腦袋就靠著他的腦袋,很快,童延把手機屏幕攤到他麵前,“這都是我……以前的……現在的……”


    屏幕上,一張張照片,都是童延。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九個月,不是親眼看著,聶錚都沒發現童延變化這樣大。


    第一張,童延還穿著舊單衣,應該就是他們在醫院撞見時的那身。照片上,童延雖然笑得一副痞子樣,但眼神非常迷茫。


    再往後,是劉導那部戲的劇照,一整組好幾張,白衣廣袖,似妖似仙,曾經讓聶錚驚豔過。可現在回頭看,才發現童延不管做什麽表情,眉心總有一抹掩不去的焦灼。


    接著,是前一部戲,在片場的抓拍。童延矚目前方,眉頭雖然依然鎖著,但眼睛非常亮,是那種直視目標的明亮。


    這樣的變化,雖不至於是脫胎換骨,但著實喜人,童延在成長。


    雖然此時,童延頭碰著他的頭,依然一副沒正形的妖孽樣兒,衝他眨眼,“怎麽樣?我是不是越來越帥,收嗎收嗎?”可聶錚明白,這孩子拿自己當禮物的心思可能真有,但拿著幾張照片跟他說謝謝,也是真的。


    他心裏不可能不熱,但還是嚴肅地說:“坐正。”


    童延嗖地把身子坐直了。


    這孩子這麽聽話,聶錚頓時又覺得自己太嚴苛了些,眼神看了會兒窗外,靜默片刻,再看向童延時,刻意把放聲音放得柔緩,“抽個時間把車學了,這是必要的生活技能,可以不開,但不能不會。”


    童延連忙應了聲,“是。”


    這就對了,聶錚眉頭擰著,但唇角微不可見地揚起一個弧度。現在這孩子也算是有一部戲上映的人了,就比如除夕夜外出,還得自己捂著頭臉打車,實在不方便。別說童延現在不會省下錢先買車,能代步的東西,他車庫裏就有好幾輛。


    私事加上公事,他這一去就是五天,回來童延應該已經進了《23秒》的劇組。想到這兒,聶錚又說:“拍電影跟拍電視劇不同,進組後好好跟老師們交流,不明白的問古老先生和鄭總監,再不明白,可以問我。”


    光論專業,古老頭和鄭總監加起來足夠,能問到聶錚麵前的,那就不隻是專業了。


    童延笑了下,“放心,我能應付。”


    聶錚出遠門,不可能隻有自己。童延站在車門外,瞧著後麵車上下來幾個男人,而後,聶錚就帶著那幾人進了大廳。


    返程,司機可能憋厲害了,車駛出機場,按下駕駛座邊的車窗,問他:“小童,我抽支煙?”


    童延不分早晚地麻煩過人家好多次,完全沒異議,“大哥,我沒事兒,你隨便。”


    悶著頭坐了一會兒,“大哥,也給我一支。”


    司機笑著把煙連盒子一塊兒扔給了他,“這不是好東西,抽兩口就得了,要不,讓聶先生發現得訓你。”


    童延終究還是把煙點上了,猛吸一口,被尼古丁的氣味熏得難受,但還是把煙夾在指間。


    心裏則更不是滋味,關於生日禮物那回事,他剛才就是撒嬌賣癡,看幾張照片算什麽,以聶錚對他的提攜,本來他得備一份實在的厚禮,可他備不起。


    倒不是說擠個萬兒八千給壽星買點什麽他拿不出,可此舉攤到聶錚麵前,他就是強充門麵、虛撐麵子。


    可別忘了,他還欠著聶錚錢,省著點趕快把錢還了比什麽都實在。


    送人禮物得投其所好,可聶錚什麽都有,童延完全想不出自己能為這男人做點什麽。他眼界不夠,想不出,想出了也不一定辦得到。


    童延心裏煩躁,又深吸一口,這下被嗆著咳了好幾聲,咳完,憤憤把煙從敞著的車窗扔了出去。


    事實上,童延連空出時間準備禮物的時間都沒有。也就是這天下午,他被《23秒》劇組的嚴導提前叫到了籌備組工作室。


    大年初一,這個春節算是過完了。


    電影定在四天後開機,後天拍定妝照,今天嚴導叫他來,是見造型師和化妝師。童延到場的時候,工作室裏已經忙得熱火朝天,就連周煜這個一線也在。


    他上前挨個招呼,這會兒周煜的妝應該已經通過。嚴導回頭見了他,說:“你來了。”接著,把他按到化妝鏡前坐下,對化妝師和造型師說:“他的形象跟角色出入比較大,你們看著辦。”


    行吧!童延也承認自己這張像是著墨過重的臉跟角色的漠然非常不貼。


    他在鏡前呆著,由著人一邊討論一邊在他臉上動手。這一坐就從下午坐到了晚上。


    嚴導還抱臂站在一邊,“鼻子,鼻子的線條得再硬朗點兒。”


    童延忙到十點後才回家,回家接到鄭總監的電話。


    鄭總監問:“怎麽樣?”


    童延腰疼,死狗似的躺在床上,“累!但也踏實!”


    鄭總監笑了聲,“那就好。”


    接著又說:“《23秒》原先定好的一個配角上不了,那角色敲定給明煊了。”


    明影帝?童延有些不耐煩,“他這是要在同一部戲跟周煜打擂台?”眼下這兩位的一哥之爭他還是知道的。


    鄭總監說:“可不是?這事兒上邊都不想搭腔,最後還是周煜勸著才通過的。明煊脾氣不好,你在劇組避著他點兒。周煜,明天我帶你見見周煜,這是實力派偶像,你要跟人學的東西還多著。”


    周煜是公司近期熱捧的對象,人家是一線,這點童延是服氣的。但想到遊輪晚宴上,聶錚帶著這人見了好多人,童延又不那麽服氣了。


    他手在床上敲了敲,周煜、明煊,不是,還輪得到他服氣不服氣?這倆神仙明顯是打算打架,他這小鬼,但求不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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