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用白帛罩著臉,實則不隻罩臉。她戴著一個古怪的龐大頭冠,白帛從頭冠邊沿垂下,將她的全身上下,連同一片趾甲都遮得嚴嚴實實。聽聞試圖看見她真容的人,會因冒犯而受詛咒死去。傳聞,唯有晉朋見過她的容貌,當然那隻是一個縹緲的說法,後麵附會著許多帝邦的舊事。晉矢烏兵敗的消息傳至任邑,晉朋正在丹宮喝得酩酊大醉,躺臥在美人榻上。他荒淫無度已有好幾年,他寵信卿臣酉異,國中大事皆托付與他,至於打仗之事,不是有個能幹的兒子嘛。“大王,世子不聽臣勸說,執意攻打鉞關,而今吃了大敗仗。這下可如何是好,姒氏餘孽就要往尋丘來了。”酉異和晉矢烏關係惡劣,他在世子憎惡名列中,排行第二。無怪乎他說得幸災樂禍,順便添油加醋。“來不了,他來不了。”晉朋躺在榻上,肥大的肚子朝上,像一頭打扮高貴的肥野豬。他說話的聲音含糊,倦乏睜開的眼睛布滿血絲,眼光凶惡。“大王,以臣之見得趕緊將世子召回來,另派個事臣去尋丘才行,我看事臣寒能當此重任。”事臣寒是酉異的外甥,他那點心思換誰都知曉,帝邑的肥職都快讓他家族給瓜分了。“召他回來,去去。”晉朋翻了下身,美人用纖細的手臂將他龐大的腦袋抱住,在溫香軟玉中,這位帝邦的君王暈暈欲睡。他恐怕說的這些話,都沒經過大腦,隻是嫌棄酉異有些吵,把他打發了。“是,臣這就派人去召世子!”酉異老賊滿心歡喜,他畏懼晉矢烏,可得趁晉朋在的一天,把他扳倒。晉朋兒子眾多,除去晉矢烏,幾乎都是庸能之才,酉異駕馭而來。木殿裏,巫辛皺了下眉頭,她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她夢裏聽到晉朋那慵懶的聲音:來不了,他來不了。有些預示會在後來改變,就像被一口氣息吹離風向的蒲公英花。想當年,在一次祭祀中,巫辛遇見了晉朋,那時老朋還是個高大挺拔又英俊的射師。巫辛從他身上看到了帝邦的命運,她窺見了天機。她義無反顧,摒棄了剛登基的帝向。巫辛的日子總是半夢半醒,她再次閉目陷入空幽之中,她看見了一片烏林子。烏林子中,一隊行人正在行進,其中有一匹白色的馬,兩位年輕男子,一個穿玄服,一個穿朱服。穿玄服那人,在雪鬆下驀然回過頭來,那是張帝向的臉。他不是帝向,他身上有份獨特的氣息,一份危險,令人巫辛恐懼的氣息。他的眉頭挑起,氣勢淩人。林風起,他玄色的廣袖鼓動,瞬間遮雲蔽日般。他要來了,要來拿回本該屬於他的東西,也來懲罰當年的背叛者。作者有話要說: 巫辛:帝向,當年不是因為你沒晉朋帥才背叛你,你確實比他帥,你聽我說。帝昊:遲了。第111章 覡庚的指引沿著晉水支流往南前行, 進入綿延的山林, 在晉水支流的盡頭, 那裏有一座昏暗的林子。被囚禁在晉東的覡庚(男巫為覡),就住在林子的最深處。那是一處可怕的地方,林子中連鳥獸都很罕見, 傳說那裏是晉夷信奉的一位惡神領域。這個惡神掌管死亡和殺戮,它喜怒無常,像冬雪般冷酷。覡庚被囚在烏林子裏的一座石塔上, 一待就是十九年。他逐漸成為晉東的一個傳說, 在晉水的居民們,都有一個烏林子有白塔, 白塔裏關著惡神使者的傳聞。數月前,尋雲息找到烏林子來, 他攆跑看守的士兵,將覡庚釋放。覡庚一得釋放, 死寂的烏林子傳出了鳥叫聲,幾頭野鹿聚集在白塔下,仿佛生靈們得到了他的召喚。晉東的雪下得早, 當覡庚步出石塔大門, 走到外頭。陽光照在積雪上,映亮的他臉龐。那一刻,尋雲息感到無比的驚愕,他看到一張極年輕的臉龐。他壓根不像被關了十九年之人,看起來正值青年。覡庚的膚色蒼白如雪, 他的頭發盡白,那是終年待在昏暗處,缺少陽光所致。得到釋放後,覡庚仍留在烏林子,他住在白塔中,隻不過再沒有囚禁他的士兵。他身邊,唯有兩位被尋雲息留下來照顧他的尋人侍從。覡庚在帝邦的地位中,僅次巫辛,晉朋忌憚他為外人所用,可又不敢殺他。他將覡庚囚禁在老家的偏僻之所,他絕不曾想到,有天帝向之子會攻下晉東。姒昊和虞蘇前來烏林子,尋雲息在前帶路,他們一行,有二十來人。晉水支流消失在前方的密林,尋雲息手指前方,說烏林子就在裏邊。越往裏邊走,雪越厚。昨日下過場大雪,將樹枝壓彎,皚皚一片,白茫茫。“聽當地人說,他們先祖最初就住在晉水的南岸。他們管晉水叫晉江,說它是一條通海的大江。”尋雲息的營地裏,收編不少晉夷人當士兵,他從這些人口中知道晉東的風土人情。姒昊讓他治理晉東,他做得很好,對所管轄的地區了解熟悉。細細的晉水支流不比一條小溪寬多少,難以去想象它主流會是條通海的大江。在腹地長大的河洛之人,他們終其一生,不曾見過大海。烏林子裏長著一種高大的樹木,生長得極密集,走在裏邊,仿佛走進了黑夜。烏林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踏入烏林子前,姒昊似有所覺,突然止步回頭。頓時,風帶著雪花,撲麵而來,他玄色的衣袍隨之鼓動。這一陣風,也揚動了虞蘇的朱袍,他駐足回望,隻聞風過林的蕭蕭聲,見身後綿綿不絕的森林。他們置身於山林之中,四周人跡罕至,鳥獸絕跡。在這樣的地方,仿佛能聽到天地的聲音,他們挨近山野神祇,心中神聖而寧靜。“阿昊?”姒昊的神態有異樣,虞蘇能一眼瞧出。“像似有人跟隨。”姒昊和虞蘇低語,他搖了下頭,又否決了。一群人繼續前進,他們在烏林子裏支起火把,走到林子正中,眼前突然光亮。樹木在這裏稀疏排序,陽光穿透樹梢照進林海,點亮了位於正中的白塔。姒昊和虞蘇來到白塔,隨從們止步在外頭,尋雲息告訴他們覡庚喜靜不喜喧嘩。負責照顧覡庚的尋人侍從,聽得人馬聲,出來迎見。尋雲息問他們覡庚的情況,侍從說覡庚在塔中,今日沒離開過。往時白日覡庚都在林子裏,也不知曉他去哪裏,但到天黑會回來。尋雲息獨自進塔中,隨即出來,他告知姒昊,覡庚願見他們,不過要一個個見。姒昊和虞蘇對視一眼,姒昊妥協,他邁進石塔的木門,虞蘇則留在外頭。覡庚的要求讓人有點費解,不過巫覡之類溝通天地神鬼的人,非同常人,有自己的習性。虞蘇不覺被冒犯,他心裏隻是莫名有點不安。姒昊在白塔裏待上多時,當他出來,他平靜,淡然。從他的神情,難以去判斷覡庚和他說了什麽,是吉是凶。“阿昊?”虞蘇迎上去,他在意覡庚對姒昊日後的預言。他日後是否安然無事?他是否能如意?人們總想知曉未發生之事,以便應對。姒昊實則並不是那麽想知曉,與其相信巫覡之能,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力量。他來見覡庚,隻因他是追隨帝向的帝覡。姒昊首要目的,不是來占卜,問前路。姒昊低語:“回去再與你細說。”虞蘇頷首,他看向通往白塔的褐色的木門,他遲遲不前。他回首望姒昊,仿佛想從他身上獲得勇氣般,他在害怕。姒昊握了下他的手,溫語:“巫覡之言,不必盡信。”巫辛是個十分可怕的帝巫,她給姒昊製造許多痛苦和麻煩。她令人膽顫,令人畏懼。天下的巫覡並非都如此,覡庚是位值得敬重的帝覡,去見見他,又何必害怕呢。虞蘇邁過木門,朝石塔內部走去,尋雲息在旁帶領,將他帶到覡庚的房間外。尋雲息離去,虞蘇走進石室,見到了這位神秘的帝邦大覡。覡庚看起來隻有二十來歲,他的裝束像一位隱士,不像一位大覡。他沒有巫覡那些誇張的衣飾,頭冠,連一個青銅牌,一對鈴鐺都沒有。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蒼幽,厚重,那不是一位青年男子的聲音。虞蘇請教覡庚許多當年帝邦的事情,覡庚記得十分清楚,仿佛就在昨日。他講述的方式讓人驚詫,他的一些話語,哪怕虞蘇都聽得不透徹。虞蘇後來還問了關於姒昊的事,最終才問到自己。覡庚直視虞蘇,他的眼睛仿佛能將人看穿,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冰窟裏的風。他說:“你害怕聽到它,你感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