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牧正說他回家去,肯定就是回去了。”邰東怕虞蘇冒犯牧正,畢竟牧正的身份,沒必要跟他們說謊。虞蘇點點頭,呆呆坐在一旁,他整個人都木了。邰東和牧正談完話,牧正離開,邰東回頭去看虞蘇,才發現他不對勁,他雙手緊握,兩隻手一直在顫抖,邰東握住他的手,低語:“我陪你去落羽丘走走吧。”“姊夫,不用,我知道路怎麽走。”虞蘇抬起頭,他被邰東一語點醒,不能如此消沉,他得去落羽丘親眼看看。“那讓芒陪你去,你得有個伴,我才能放心。”邰東說道。芒是個野外經驗豐富的老仆人,有他陪虞蘇,最安全不過。於是芒帶著虞蘇,前往落羽丘,他們抄小路,就是上次虞蘇送姒昊回去的那一條路。虞蘇過溪時,想起上次在這裏和姒昊相別,他心裏難過,他不知道姒昊為什麽會突然離去,甚至沒和他說一聲,如果他真走了,虞蘇也不責怪姒昊,兩人離得太遠了,真是太遠。牧正的說法,虞蘇其實並不大相信,他更相信姒昊的話。虞蘇走得很快,兩條腿,就沒停歇過,芒追在後麵,他看虞蘇的模樣,也知道他心裏非常著急。看著這個一向文靜,愛整潔的少年,連鞋子都沒脫,下裳都沒挽起,直接淌過溪水,身體大半截都是濕的。“別急,不差那麽一會,留心腳下,別摔傷身子。”芒在身後叮囑,他的話語總是不急不緩。他話一說,虞蘇人也冷靜下來,放慢腳步。一老一少,穿過林叢,兩人已來到落羽丘的草場。草場上沒有羊群,也可能是將羊趕去其他地方吃草,總在一處啃草,還不得吃禿了。虞蘇離開芒,快步奔上野麻坡,他看到野麻坡上空蕩蕩的羊圈,還有半塌的木棚,和掉落一地的草料。在奔跑上坡的過程裏,虞蘇的心激烈跳動,此時仿佛心跳停止般,他臉色蒼白,人緩緩坐在地上。經過那麽一會兒,也許是燒沸一陶鬶水的時間,虞蘇站起身來,邁開步子,朝落羽丘的山道走去,他必須得親眼上去看看,他不願相信姒昊就這麽走了。腳步越走越快,在穿過山道的木欄時,虞蘇已經是在奔跑,他在狂奔。他跑上落羽丘,看到熟悉的土台和小屋,他的心一時又平靜下來,這裏還是原樣,他一定還在的。虞蘇摸了下自己領內藏的項飾,他深吸口氣,緩緩登上土台階,他一定還在的,牧正有些話,並不能信。虞蘇推開半掩的門,他看到屋中的物品淩亂,草箱子被翻開,以往放置器物的土龕空無一物。心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捶打,虞蘇癱在地上,他坐在火塘旁,他腦中嗡嗡亂叫,他像傻似了那般,呆滯坐著。上次分離,他分明沒跟我說過他要離開落羽丘,若是他有這個念頭,他會跟我說。虞蘇相信姒昊會親口告訴他,兩人也許認識得不久,可是虞蘇能感應到,自己在姒昊心中也是不同的。你怎會就這樣走了,你甚至沒告訴我,你的家鄉在哪。虞蘇的淚水溢出眼眶,他很後悔,沒問姒昊從哪來,沒問他的舅父是誰,他總覺得隻要來落羽丘,就能和他相見,根本沒想過別離。你這一離去,我上哪找你?淚落衣衫,虞蘇無聲地哭,他扯下係在項飾上的紅珠子,將它捏在手心,緊緊攥著。他閉目,任由淚水滑落,他想起在這屋中,和姒昊相伴的情景。想到失去了他消息,此生再難相見,虞蘇有一種剜心之痛,這份疼痛層層遞進,越發劇烈。他失魂落魄站起身,走出小屋,陽光炫目,四周的景致,在陽光下白花花一片,如此的不真實。虞蘇覺得像場噩夢,就像他這幾天不停做的噩夢,他搖搖晃晃往土台後走去,穿過林叢,邁過藤條和樹根蔓延之所,走到水潭邊,來到他們曾依靠過的那棵大樹,他把背往上靠,他的身子無力向下滑落,最終坐在了地上。虞蘇將頭埋在自己的雙膝上,雙臂抱住,風吹著他的長發,他就這麽坐在樹下,像尊木偶般。風拂落葉,枯葉飄落,已近秋。芒找了很久,才找到虞蘇,看到他孤零零坐在水潭畔,將臉埋在雙膝,他看起來很難過,他無法接受友人的離去。分離對芒而言,也很慘痛,當年他失去妻兒。他不理解,對這位少年而言,隻是一位幾日相處得友人,他為何如此難過。虞蘇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他雙眼泛紅,眼眶中沒有淚水,但明顯哭過,他仰頭看芒,眉眼難掩悲意,仿佛他的淚水,隨時又將落下。芒想他摔斷腿,都沒這麽哭呢,這孩子挺傻氣的,怎得因為一位友人的不告而別,如此痛苦。“走吧,時候不早了。”芒難得言語溫和勸著。臨近傍晚,風帶著涼意,天邊晚霞呈現,是該走了,在這空蕩寂寥的地方,遠離著人家。落羽丘,將因為失去主人,而逐漸的荒蕪,時光會讓小屋倒塌,花草重新長回土階,而那個魂牽夢縈之人,再也不會出現。虞蘇起身,跟著芒一前一後,走出林叢,最後看一眼土台上的小屋,想起姒昊在屋門外削矛柄,用藤條綁矛刃的情景,他仿佛還在那裏。虞蘇止步,淚水再次盈眶,他忍住沒讓它墜下,他垂下頭,步下石道,他心中悲切,在他不長的十五年人生裏,他從未如此傷心。芒走在前,不時回頭看他,看他徘徊的身影,芒說:“他不是角山人吧,人啊,有時候,就像蒲公英一樣,本來聚在一起,大風一吹就都消失不見了。”飛絮的蒲公英種子,大概真是這樣。他本來就不是個牧民,就像任昉說的,他來曆不明,離去時,也無影無蹤,不為人所知。虞蘇眼眶的淚,被山道強勁的風吹幹,他登下山道,來到野麻坡,他環顧四周,看著被風吹得四散的糧草,和發出啪啪聲的木棚,他切切知道,這裏被遺棄了。仿佛,自己也被遺棄了。虞蘇步下野麻坡,和芒往牧正家的方向走去,他們穿過林地,蹚過溪水,來到蔥翠的竹林,此時夕陽即將消匿,殘留著最後一絲光耀,像似他被熄滅了的希望。虞蘇慢慢走進牧正家院子,邰東人在院中等他,問他怎麽去那麽久,虞蘇對他搖了搖頭。虞蘇進屋,芒跟邰東講述情況,邰東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他心中難過。虞城人,大多從生都死,都在虞城,他們不會突然離去,去遙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對他們而言,這是死亡。蘇還太年輕了,他不知道旅程上遇到的人,很多一生中都再不會碰上。邰東想,這種事,隻能他自己去領悟,別人無法開導。邰東還是小覷了虞蘇的傷心程度,他坐在自己的房中,背對著門,垂著頭麵牆,像尊土偶般,不哭不語。喊他吃飯,他隻是搖頭,看他臉上的神情平靜,就像似將痛苦都斂在心中。“東陶,他不出來吃飯嗎?”牧正坐在席上,見邰東獨自出來。“小孩子,心裏難過,明天就好了。要說這吉蒿,他是去了哪裏?”邰東想他是個孤兒,又沒依靠,離去得也太突然。牧正沒有回答,他欺瞞了虞蘇,但對於這位熟悉的友人,他很難撒謊,於是選擇不說。邰東也不再問,他覺得事有蹊蹺,牧正也似有隱瞞,暫且先不論它。堂上,隻有牧正和邰東用餐,不見任昉,不見任葭,奇怪的是,也不見束的身影。邰東問起任昉,牧正說他出使任邑了。兩人快吃完飯時,任葭才過來,她看到邰東笑著,她落座,拿起一根竹箸紮烤肉片。牧正見她失禮儀,瞪了她一眼,她仍是笑著,把肉片放碗裏,捧著碗吃。邰東看她端起碗就要離開,遞給她一根烤羊排,吩咐她:“葭,你拿給蘇吃。”兩人年齡相差不大,她又是牧正的女兒,虞蘇應該會接下。“好。”任葭一手捧碗,一手拿烤羊排,朝虞蘇的房間走去。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通道,邰東回頭和牧正繼續閑談,牧正說他晚上得上營地去,角山在緝捕一位弓手,此人殺了位豬倌。任葭進入虞蘇房中,看見虞蘇模樣消沉,她走到他身旁,將排骨遞上,喚他:“小蘇,給你吃。”虞蘇回頭,見是任葭,他接過羊排,道聲謝。羊排執在他手上,烤得酥脆噴香的排骨,很勾人食欲,他卻沒有食用的意思。“小蘇,你病了嗎?”任葭低頭看他,覺得他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沒有。”虞蘇搖頭。“那你怎麽了?”就是心智弱的任葭也發覺他和往時不同,他的憂愁全都在臉上呢。“吉蒿走了,我今天去落羽丘沒見到他。”虞蘇回道,他沒將任葭當小孩子,認真跟任葭說。“他受傷啦,被送去營地。”“你說什麽!”虞蘇騰地站起身,激動地抓住任葭的手,任葭吃疼,掙紮,“又不是我害他受傷。”虞蘇趕緊鬆開她的手,歉意說:“是我不小心,葭你說吉蒿他在營地嗎?”任葭拿眼瞟門口,像似在顧忌什麽,見門口沒人,她才壓低聲音跟虞蘇說:“阿父不讓我跟人說,可是你很傷心,我偷偷告訴你,你別跟其他人說哦。”虞蘇感激無比,握住任葭的手,連聲說:“謝謝,葭,謝謝你。”知道他還在角山,讓虞蘇的非常激動,而聽說他受了重傷,也讓虞蘇著急,又喜又憂,虞蘇的眼角滲出水,他大力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