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九枝燈此舉,他竟不知自己是該痛恨還是欣慰,回味許久,終究是空餘下一聲歎息。他推開房門,準備去看一看孟重光如何了。然而他甫一開門,卻見周望背對房門,坐在台階上,把自己空坐成一道長影。察覺有門響之聲,周望回過頭來,對徐行之笑了一笑:“徐師兄。”徐行之問她:“怎麽不去睡?”“睡不著。”周望摟著雙刀,將下巴枕在手背之上,語氣間頗有迷茫,“隻是一日一夜之間,幹娘沒了,幹爹也不在了。”徐行之啞然。對周望而言,她自小在蠻荒的野風裏養大,外麵的世界,刮的風都不是她熟悉的風,每一個物件、每一處街景,於徐行之他們而言是久別重逢,但對周望來說,卻都是他鄉之物,他鄉之景。她唯有依賴著她認識的那些人,然而,從她生下來就相伴在身邊的人,一個消失了,一個則徹底地改頭換麵,成了另一個人。但還沒等到徐行之想到安慰她的言辭,周望便笑了起來,點漆似的眸子裏閃著淺淡的薄光:“徐師兄,不必管我。我一個人想想便是。”懂事的孩子總是格外叫人心疼些,徐行之還想說些什麽,卻突地聽到旁邊的房間內傳來杯盤大規模翻倒的脆響。旋即,有一名風陵弟子快步奔出門來,語氣驚慌至極:“徐師兄,您快來看看吧!孟師兄像是發夢魘了,他……”第104章 夜間訪客話音未落, 那跑出報信的風陵弟子便被自後而來的一記掌風掃開,飄飄蕩蕩地跌開幾步,險些直接翻過二樓護欄掉到樓下。孟重光蒼白著一張臉, 赤足從一片燈影搖晃中跑出, 左右環顧一圈, 瞧見安然無恙的徐行之, 終於露出得救似的表情, 掙紮著向他奔來。把徐行之踏踏實實地攬入懷中, 確認那並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隱約有了血色,埋下頭,小牛犢似的拿腦袋去鑽徐行之的胸口。越是愛, 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該如何說,隻想把眼前人的心鑽個洞, 住進去。徐行之伸手去撫孟重光的後背。他的後心背濕了一大片,熱騰騰的汗氣蒸軟了衣裳, 蒸濕了頭發, 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層霧氣, 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軟綿綿的,柔弱可欺。而下一秒, “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發力,把徐行之攔腰抄抱了起來,抱入屋內,留下一眾人等各自發呆。從聽到喧鬧起, 裹著一身長及曳地的夜行鬥篷的元如晝就從一側的茶室包房中走出。這身行頭是她在蠻荒中便置辦下的,現如今穿套上,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影子,看不見白骨,唯有女子清和溫婉的聲音從兜帽之下傳來:“好了,都散去吧。”至今眾人仍不知道這一把骨頭便是當年光華豔絕的元如晝,就連那堪堪從險境邊緣掙紮回來的風陵弟子亦不知此人是誰,隻知眾位師兄都待她極好,自是也對她多加了幾分尊敬,向她揖了一揖,方才離去。待人散去,元如晝才吱吱嘎嘎地走到周望身側,安靜地坐下。周望喚了她一聲“元師姐”,她淺淺一笑,笑聲熨帖得像是冬日裏曬足了陽光的棉被,暖而叫人安心:“睡不著的話,我陪你坐上一坐吧。”周望不語,把腦袋枕靠在元如晝的肩膀上。元如晝伸出手,戴了手套的骨指像是生出了柔軟的血肉,細細描著周望迷茫的眉眼:“不硌嗎?”周望搖了搖頭。來到現世,誰都變了。舅舅長時間地發呆,舅娘一心惦念著他的清涼穀,陶閑與送他們出來的光門融化在了一處,曲馳則是幹脆變成了另一個她根本不認得的人。唯有這把溫暖的骨頭還一如往昔。周望小聲道:“元師姐,我想回蠻荒。”元如晝知道這是孩子話,自然不會去責怪她,隻靜靜握住了她的手。周望也清楚自己這話無稽得很,低頭怏怏地一笑。短短一日,她知道了什麽是生離和死別,她十三歲的心髒裏終於盛上了心事。心事催著人迅速成熟起來,周望想通了許多她以前模模糊糊地思考過、卻一直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但在想通之後,她卻由衷地從心底裏冷起來:“……元師姐,我害怕。”“我知道舅舅想做什麽,我也知道幹爹和徐師兄要做什麽。”周望用近乎祈求的音調說,“可做這樣的事情有多危險,我也明白。我希望一切都不要變,這樣不好麽?”元如晝輕聲道:“阿望,對我們來說,十三年前,世界就已經變過一回。對於‘變’,我們比你痛恨百倍。如果當初一切不變,你會有一個不苟言笑、成天逼你學陣法與禮節的父親,一個會幫你偷懶、溫柔可親的母親。你會有兩個幹爹,徐師兄和曲師兄定然會爭誰是大幹爹,誰是小幹爹;當然,曲師兄性情溫馴,是絕爭不過你徐師兄的……”元如晝的娓娓道來讓周望聽出了神。“你會認識很多長輩,扶搖君愛棋,清靜君嗜酒,我師父廣府君……愛凶人;你舅舅會抱著你到處跟人炫耀他的外甥女長得漂亮,誰說你不漂亮就要擼袖子跟人打架;至於你孟大哥……”元如晝聲音中帶了些笑意,“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多幼稚又漂亮的孩子,什麽心事都沒有。……你還會認識陶閑和陸禦九,雖然可能不像現在這般熟悉,但至少是各自安好。”周望聽她把所有人都講了一遍,不由發問:“那師姐你呢?”元如晝陡然收聲。“我聽他們說起過你,說你……”言及此,周望才發現自己問得太深了,還未來得及繞開話題,元如晝便握著她的手,平靜一哂:“若到那時,你定是認不出我的。”周望心緒一陣起伏:“元師姐……”早在化骨後第一次照水時,元如晝便接受了現實,現在被人當麵提起也不癢不痛。十三年過去,什麽傷都會習慣的。她隔著麵紗咬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一隻霜雪洗過似的骨手。“元如晝沒了容貌,沒了骨肉,剩下一把骨頭,依舊是元如晝。”元如晝用骨手撫著周望的頭發,道,“我現在什麽都不怕,隻怕嚇著人。”元如晝越是如此說,周望心中越難過,被沮喪籠罩了的心頭終於抹去了幾縷霾色:“元師姐,我會為你報仇的。”“仇是我的,我自會相報。”元如晝頓了一頓,轉而問她,“你可聽到了今日幾名弟子打探回來的消息?”周望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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