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丟下籃子和針線,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雨聲沸反,粗線似的雨滴在水麵上射出一圈圈圓紋。陶閑心急得很,什麽雨具都沒帶便奔出塔來,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門來的人的胳膊,極力用瘦弱胸腔裏發出的顫聲壓過雨聲:“曲師兄,你做什麽呀!”曲馳應該是笑了,雨水順勢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側過身去吐掉,推著陶閑的肩膀:“你回去。我馬上就回。”曲馳的外袍墊在泥濘一片的地上,上麵堆滿了柔韌的黃泥。陶閑被淋得眼圈都在發紅:“現在挖泥做什麽?”曲馳天真地一笑:“我也給你堆一個。”“堆什麽?”“火塘呀。”曲馳被雨水淋得麵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該是一張多麽溫和可親的笑臉,“我給你堆一個,你就不會去別人房中了。……就會一直在我身邊。”陶閑愣住了。雨水敲在陶閑身體上,把他澆得劈裏啪啦作響,但是他的左胸卻有一團熱氣頂著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發酸發軟。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曲馳一愣,繼續被嚇得臉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過去抱住了陶閑,努力釋放他能夠釋放出來的最大善意:“哭什麽呀。不哭,不哭。我給你吃糖,多少都給你。你不要哭了。”陶閑不說話,隻是哭。曲馳拋下了他剛剛收集起來的黃泥,從懷裏被浸透的手帕間摸出一顆小石子,珍惜地塞進了陶閑嘴裏,陶閑張開口,含住了石頭,牙齒和舌頭卻不敢碰觸曲馳的指尖哪怕一下。“怎麽辦啊。”陶閑沒頭沒腦又含混不清地說,“……曲師兄,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啊。”一番兵荒馬亂後,一身水一身泥的兩人回到了高塔。丹陽峰的弟子呈上了熱水,但陶閑堅持不肯先洗漱,隻說自己的針線籃子落在了徐師兄房中,他要親自取來。說罷,他也不顧丹陽峰弟子和曲馳的勸說拉扯,一頭紮出了房間,瑟瑟發抖地滴著水跑進了整座塔中最溫暖的地方。門軸乍然一響,孟重光臉色一變,捂住安睡著的徐行之的耳朵,抬頭正要瞪眼,卻發現是水鬼似的陶閑回來了。他渾身上下一齊往下滴水,好像隨時會融化在水中。孟重光剛想說些什麽,陶閑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籃子前,從底部取出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樹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軟榻前,在距離軟榻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步。那煢煢的、有如影子般單薄的人,難得有膽量與孟重光對視,仿佛有無盡的勇氣,將他充盈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模樣。他抓住那封信,輕聲道:“孟師兄,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第97章 臨行寄情孟重光沉默, 渾身透濕的陶閑滴滴答答地跟著他沉默。樹皮上的字被他指尖上的水暈開了幾處,就像新鮮的眼淚。但血已陳了,徹底沁入木質之中, 染開的那些邊邊角角, 並不影響行文的完整。孟重光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再抬起頭來, 雙眸就像是河底被磨洗得發亮的鵝卵石, 除了頂上頭漾著一汪水外, 全然看不出什麽感情來:“……你?”陶閑安靜道:“我。”簡明扼要,沒有歧義。孟重光在徐行之麵前乖順溫馴,然而一旦離了徐行之,他便肆無忌憚地露出了自己的鋒銳爪牙:“你既然都拿走了, 還給我作甚?”其上所寫絕不是小事,薄薄一紙書, 寄托的是一條身家性命,在孟重光看來, 陶閑根本沒道理再還回來。於是, 孟重光合理懷疑道:“你可曾刪改過?”那清秀蒼白的人一愣, 臉上馬上生出些紅暈來,但很快這點紅暈便被虛弱的身體擊敗, 重歸了青灰似的病弱之色。陶閑笨拙地比劃著解釋:“我,認得一點字,但是不很會寫。”孟重光心裏眼裏都小得很,隻容得下一個徐行之, 自然不很認得溫雪塵的筆跡,但同住十三年,他至少知道,陶閑是真不會寫字。剛入蠻荒時,他謹慎又害羞地找到每個人,詢問他們各自的名字該怎麽寫。陸禦九耐心地在泥地裏一一寫給他看,他跟著描了好久。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學這個作甚,直到後來,孟重光和曲馳晾曬在外的裏衣弄混了,陶閑翻開衣領,露出小小的“孟”和“曲”字,才驗明正身。——每次給大家織繡衣物時,為了區別開來,他都會細心地在衣領內繡上每個人的名字。這麽多年過去,他學會寫的大概隻有蠻荒幾人的名字,至於陶閑自己,沒有名字的衣裳便是他的。為了省去幾筆針線,陶閑硬是沒學自己的名字怎麽寫。想通這一點,孟重光仍是有些疑竇,他用手指夾住信函,在陶閑麵前揚過一揚,盯準他的眼睛說:“你扣住不交,誰又知道這件事呢。”“我知道。”大概是這幾日已在心中把想說的、該說的盤過千百回,陶閑竟沒有太多結巴,“戲本裏的人都說‘知恩圖報’。在大悟山時,徐師兄當初幫我,找回兄長屍骨;虎跳澗的時候,生死一線,徐師兄又一直護著我。我知恩,卻不知道該如何報。我想,現在該是時候了。”陶閑歇了一口長氣,再開口時,就失卻了幾分條理,結巴也重了:“再者說,徐師兄,比我有用:你們既然要回,回去外麵,定是要與魔道爭奪。徐師兄若少一條臂膀,是壞事;少一個我,不會有什麽不一樣。”他熟練地自輕自賤著,他也知道,所有人中隻有孟重光才聽得進他的自輕自賤。畢竟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不論放上任何籌碼,徐行之永遠能贏。然而略微出乎他意料的是,孟重光隻是瞧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說出這麽多話,已經耗盡了陶閑所有的勇氣,因而他怯怯地和孟重光大眼瞪小眼了許久,雨水和汗混合著一齊被熱力蒸幹,烤得陶閑麵皮緊繃繃的。他緊著一張臉,試探著道:“孟師兄,可不可以再容我兩日。……我想,想把給曲師兄的小褂做好。”即使曲師兄將來出去後不會穿,他也得做完,不然心裏頭難受。做好了,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孟重光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應道:“那就過兩日再說。”陶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眼見著孟重光收下了那信,便放下心來,拎著他的小籃子,飄也似的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