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足音,徐行之睜開眼來,目光很淡地在孟重光臉上轉了一圈,便懶怠地看向了他處。眼見唇色白如紙張的唇色,孟重光心裏疼得厲害:“師兄……”徐行之一語不發。孟重光把水壺放下,坐於床側,輕聲勸慰道:“丹陽峰與風陵山尚在,自會合縱抗敵,師兄硬要回去作甚?”徐行之閉上了眼睛。孟重光摸一摸自己微微腫起來的臉頰,心裏更慌了。師兄以前未曾打過他,也未曾這般疏離於他……難道……四門對師兄這般重要嗎?他難道做錯了嗎?孟重光不安地伸手,試圖去撫徐行之的臉:“師……”徐行之把臉往側旁一偏,躲開了他的指尖。孟重光握了握拳,終是不敢再強行親近於他,隻好默默退出臥房。在臥房外轉了數圈,他眼間陡然一亮,打了傘,在淅淅瀝瀝的殘雨聲中再次出了門。折騰了一夜,昨日賣醪糟的小攤又在苫布下支起了攤。攤主見昨夜最後一個光顧他的客人又來了,便笑著為他香氣四溢地盛了一大碗:“公子,醪糟好吃嗎?”孟重光勉強撐起笑臉來:“我妻子愛吃。”雖然不知能否討好師兄,然而終究是聊勝於無吧。孟重光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未進臥房門就揚聲喊道:“師兄,我又買了醪糟,你想不想……”他挑開簾子,卻見原先躺著師兄的床上空空蕩蕩,原本束縛住他的藤蔓四散裂了一床。孟重光登時間足脛生寒,手中捧著的紙碗跌落在地:“……師兄?”第84章 上門遊說卅四動身前往邊陲小鎮尋找徐行之,直至確定他身在何處,足足花了三日。三日間的第一個晚上。子時,春夜,漏聲殘。半夜的風陵山燭火飄搖,守夜巡值的弟子比平日多上數倍,前哨綿延至百裏開外,嚴陣以待,隨時警惕魔道來襲。徐平生全副戎武勁裝,懷劍睡於後山西南山門處。與他一樣備戰夤夜、以致精疲力竭的弟子有不少,像他一般不肯回房、時刻戍守本位的弟子同樣有不少,和衣囫圇睡下的弟子更是不在少數,然而大家都睡得三五成群,好在有突發情況時互相提醒、互為翼護,唯獨徐平生四周是一片微妙而尷尬的空白。自從一年前,徐平生身邊便少有人願意靠近了。好在他已習慣此事,但是一旦入睡後便綿綿不盡地糾纏於他的夢魘,他至今仍習慣不了。……今日他又夢見了過去發生的事情。一個年幼的孩子躺在一間小小道廟的地上,腿上被劃開了一條長約一指深約半寸的傷口,隱隱有些潰爛。可怕的高燒叫他一張臉上唯有嘴唇是慘白慘白的。他抱著一副爛棉絮,細窄的肩膀瑟瑟抖動不已:“……兄長,我餓,好渴。”徐平生跪在他身側:“外麵都是鬼,都是妖怪。他們捉到我們,是要拿我們去喂蟲子的。行之,你再忍一忍啊。”孩子小聲問:“喂蟲子?”徐平生把孩子抱緊在懷中:“……我剛才出去查看時,看見隔壁的徐叔……就是經常給娘送糧食的徐叔,在村裏小溪邊走來走去,走著走著,他一頭栽倒在地,頭掉了下來,耳朵、眼睛裏都鑽出了蟲子……肥肥白白的蟲子,吃得圓滾滾的,渾身都是血……”彼時的徐平生也是半大孩子,很難真正顧及別人的心情,隻想著將自己滿心的恐懼與身邊唯一可以說話的人一齊分擔,卻絲毫不覺懷中孩子眼中不安的怖色。孩子不再喊著要水要食物了。由於燒得厲害,他的眼睛內延伸出了細細薄薄的血絲,再被水汪汪地一浸,顯得格外圓亮動人:“兄長,你別再出去了,太危險。”徐平生說:“好,我不出去。”把餓得發昏的小孩兒哄得昏昏沉沉睡過去,徐平生把他用棉絮包著抱起,穿過道廟前堂,來到正殿,那裏有三座並排而立的三清道長彩塑泥像。因為長久無人供奉,香灰板結成塊,蛛網雲結如霜,四腳蛇淅淅索索地上下爬動,甚是蕭索。他本就不認得三清道長的雕像,再加之彩漆脫落、石顱殘缺,就連雌雄亦難以辨認。於是,他跪在髒兮兮的蒲團上,默念著自己所有能想到的神佛名字,挨個求了個遍:“王母娘娘,觀音娘娘,閻王老爺,柳樹婆婆,我隻有行之一個親人了,求求你們莫要帶他走。”求過神佛,心間稍安,徐平生回到弟弟身邊,用堆在牆角的破布黃幡把他包裹起來,自己則囫圇裹起衣裳,蜷於角落,昏沉睡去。不知過去多久,他被身側孩子嘶啞的低吟聲驚醒過來。徐平生揉揉眼睛:“行之?”孩子臉色煞白地扭動著身體,一臉痛苦,受傷小乳狗似的低哼著。徐平生頓覺不妙,三兩下扒開黃幡,仔細一看,登時嚇得滯在了原地。這黃幡堆積處竟生了一個不小的螞蟻窩。螞蟻們嗅到了血腥氣,搖頭擺尾,如黑豆似的聚在了孩子腿上的傷口處,孜孜不倦地啃咬搬運著傷口處微腐的肉,已經密密麻麻爬滿了他半條腿。因為許久水米不進,孩子動彈不得,連哭叫聲也發不出來,幹澀滾燙的眼睛睜得老大,眼睜睜看著數不清的螞蟻動作麻利地把他的傷口拆解,仿佛再過一會兒,他整個人都會被拆成碎塊,搬運進暗無天日的蟻穴。徐平生將他攬入懷中,慌亂地為他拍打去腿上爬滿的螞蟻:“行之,別怕啊,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