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他把私繪西川圖之事看得極起緊要,瞞得密不透風,確定連好友法正都一無所知的話,在這般混亂的心緒下,怕是都要忍不住懷疑是友人走漏了風聲了。否則在這世間,哪兒有這麽巧的事?……也不對。張鬆轉念一想,這輿圖的製造,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況且還是那樣的精細。再順著這脈絡細思,張鬆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包括他在內的益州人,都曾以為憑據益地錯綜複雜、險要天成的地形,隻要再以重兵守好門戶漢中,即可高枕無憂。然而,不知自多久以前,燕清就把他們賴以生存的底氣給摸得一清二楚了,所謂天險,在這張輿圖麵前,根本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幸虧走得早……張鬆一邊暗自慶幸,麵色變化則精彩紛呈,燕清宛若無覺,隻笑眯眯地聽他含含混混地對這張‘粗製濫造’的輿圖給了幾句模棱兩可的意見,就把輿圖收好了。張鬆接下來的態度,正如燕清所料想的那般,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果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進來時的倨傲不說不翼而飛,也大多被謙遜恭謹所取代。下馬威給過了,燕清也不繼續為難張鬆。對方既然來前是別駕從事,又頗受劉焉器重的樣子,新官職就拿這個做參照好了。他幫著寫了張推薦的紙條,讓他帶給賈詡後,再由這位實質上的州牧去做個評估考核,再做具體的職位安排。張鬆恍恍惚惚地走了,候在門外的太史慈將他領出府後,才進來問燕清,是否現在就將法正領進來。燕清點了點頭:“勞煩你了。”太史慈趕緊搖頭:“分內之事,當不得當不得。”侍婢撤去張鬆隻碰過一下的涼茶水時,燕清就陷入了沉思。其實張鬆這種迫不及待地出賣對自己不錯的舊主,就為自奔前程時多增些籌碼的做法,他作為受益方的領導者,明麵上會接納甚至鼓勵,可內心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欣賞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跳槽很正常,可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許攸一氣之下背叛袁紹,把烏巢的秘密掀給曹操,勉強還能說是事出有因。而張鬆於他,可是沒有半分交情的。他既能為了利益,輕而易舉地背叛劉焉,明日就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背叛自己。不過真要論起這類走極端的趨利避害之舉,他麾下已有不少能做出類似行徑的了,正是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他最寶貝的大將軍呂奉先,史上還為加官進爵和赤兔馬,連斬了倆義父呢。就更沒資格說張鬆不厚道了。想到這,燕清就不自在地輕咳一下,從袖中取出了小巧玲瓏的木牛流馬,讓它將呂布在半個時辰前就送來了的信給吐出來。攤開一看,氣勢磅礴的倆字——飯否?燕清:“……”木牛流馬用來傳遞信件,效率堪稱逆天。然而一落到呂布這種黏糊得能在一天發幾百封信,愣是把它當作現代的短信使的人手裏,就叫他哭笑不得了。重要軍報,噓寒問暖和雞毛蒜皮,統統都在第一時間送來,而他不打開看的話,卻是無從得知究竟是哪種的。看了自然就得回複,且得將木牛流馬盡快送回去。否則的話,又哪兒能保證對方真遇上緊急情況了、新的報告還能馬上送來呢?燕清十分懷疑,愈發狡猾的呂布,是不是正仗著這點,才這般有恃無恐。想歸這麽想,燕清仍然提筆,認認真真地做了回複。兩人已許久未分隔兩地了,呂布出征在外,他嘴上不說,心裏卻始終是牽掛的。木牛流馬剛化作金色流光消失,法正就不疾不徐地邁進來了。他穿著簡約,步履從容,氣質雍雅,笑意溫和,哪怕不提相貌,單是這周身氣度,就勝上張鬆不止一籌。“某聞燕公盛名久矣,因路途遙遠,未能拜訪。今得接見,實大慰仰慕之私。”不同於張鬆傲氣十足地隻揖不拜,法正態度不卑不亢,卻結結實實地拜下了。燕清走下矮階,親自將他扶起,溫聲道:“孝直請起。”等法正直起身後,燕清親昵地牽住他一手,將他領到座上,看著他坐下後,也不回主座了,就在案桌的另一側落座。他笑吟吟道:“真要說起,有你這等大才不遠千裏而來,才是整個豫州的幸事。”法正眼底掠過一抹尷尬,麵上隻無奈一笑,自嘲道:“大人謬讚了。您有所不知,某入仕五載,官不過新都令,未曾得過晉升,如何稱得上 ‘大才’二字?如此盛讚,某著實愧不敢當。”錯了。我不僅知道你是新都令,還知道你仕途黯淡得還要好幾年才勉強往上攀升一點點,成了軍議校尉……燕清心裏一哂,理所當然地回道:“分明是那劉倒黴有眼無珠,將良才當朽木,暴殄天物,捧一些獲天下虛譽而無其實者之錯,你怎反將錯處攬到自己頭上了?”法正聽得神色一恍,甚至連‘劉倒黴’這一燕清給劉焉瞎取的綽號,都未能留意到。燕清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容他慢慢想。哪怕法正此刻口中自謙,那股源自骨子裏的自信和驕傲,卻是無法掩藏的。即便不論才學,單論出身,法正也半點不輸。他是上流的三輔出身,父親曾在靈帝朝任司徒掾,祖父則是頗有名氣的清貴大儒,人尊稱‘玄德先生’。隻是隨著祖父辭世,父親早故,他察覺出董卓兵禍將至,唯有自郿縣流離至最近又相對較安寧的益州,如此一折騰,方漸漸中落了。無奈他去的時機,也太不巧了。劉焉帶去的嫡係人馬已站穩了腳跟,益州本土人士對外來人士的敵意,則因前些年的明爭暗鬥而空前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