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已‘病入膏肓’、徹底沒救了的張文遠不同——在呂布看來,哪怕是燕司空睜眼說瞎話,愣要指著圓溜溜的月亮道那是方的,這廝恐怕也會連連點頭,對此深信不疑。而呂布雖認同這漂亮得讓他心癢癢的神仙人物有些奇巧黠慧,玄異神通,可董卓每日帶幾千裝備精良的鐵甲馬軍進京,有眾目共睹,更是他親眼所見,又怎麽會是假的?也就是燕清語氣篤定,呂布才將信將疑。然而身為主將,不管是假兩萬也好,真兩萬也罷,兵力再懸殊,上官說了要打,他腦海中就隻剩下慷然迎戰這一念頭了。可沙場上刀槍無眼,局勢瞬息萬變,他又是懷了殊死奮戰的決意,哪兒有閑暇護得燕清這麽個柔弱精細的人周全?燕清以為呂布擔心的是自己仗著職權更高,或許會胡亂指手畫腳,擾亂戰鬥布置,便微笑保證道:“我將一直留在後營,護傷將平安,不上前線。”倒不是燕清對自己的判斷沒有信心(他怕曆史出現變動,還化作鳥雀飛進城外西涼軍的營帳中檢查過了,絕大多數都是空的),而是想著呂張二將再武勇蓋世,也始終是用一千沒見過血的新兵、對上三千多身經百戰的西涼精銳。兵力相距如此之大,董卓又多年來征東討西,是能雙臂開弓的悍將,胸中頗有計略,手底下也不缺猛將,注定是惡戰一場。哪怕勝,可想而知,也會是場慘勝。屆時自己的人馬傷亡慘重,隻換來皇帝幾句不痛不癢的寬慰,一個虛無縹緲的忠君愛國的名聲,還讓隔岸觀火的袁家占了大便宜……這種吃虧是福的冤大頭做法,未免不符合他的為人處世之道。這場戰鬥,非但要贏下來,還得將損失降到最低。要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吃虧,從而產生愧疚和敬佩之心,但絕不能真的吃虧。一千新兵裏最後能留下來的,就會是燕清軍中的核心力量,中流砥柱,是他另起爐灶的軍事資本。燕清習慣藏拙,主要是為了蒙蔽敵人的判斷,而在自己人跟前,必要時刻小露幾手,降低損失的同時也方便樹立威信,自是利大於弊的。不知燕清成算的呂布,見他堅持,隻有勉強同意了。燕清親自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具,喚來管家叮囑幾聲,並未驚動別的什麽人,就在呂布和張遼的嚴密護送下,乘著月色前往京城外的兵營了。京中一直有著宵禁令,街上行人寥寥,多是不懼校尉搜捕嚴查、同達官顯貴沾親帶故的人。燕清這一行,倒不甚顯眼。不想行至半途,就被泊於路側的一車架上人低聲喚住:“燕司空,還請留步。”冷不防被叫破身份,呂布眼底飛快掠過一抹幾化作實質的殺氣,森森地掃了過去。燕清不動聲色地在他手背上一拍,勒馬停下,低聲叮囑:“稍安勿躁。”張遼便不可思議地看到,呂布一身蹭蹭往外冒的火,立馬說沒就沒了。那人見燕清駐馬,方慢慢騰騰地從車上下來,走近幾步,那張剛剛被籠罩在陰影下的臉,也就暴露在了月光的投射下。燕清不等對方開口,就恍然道:“荀侍郎?”這回輪到那人微怔了,慢慢應道:“正是。燕司空好記性。”此荀可不是曾在潁川的郭嘉宅邸前,跟燕清有過一麵之緣的荀彧,而是同去赴任,擔任黃門侍郎的侄子荀攸。不過這時荀攸的光芒未露,都被老一派的名士所遮掩住了,生性也謹慎低調,觀望為主,是以不受重用,隻因潁川荀氏的鼎鼎大名,才未泯然眾人。燕清當然不可能錯漏過這大智若愚的曹魏謀主,今日上朝時,就有額外留意那幾個這時默默無聞、日後大放異彩的奇才鬼謀。“哪裏。早在潁川時便久仰侍郎大名,今日得見,為清之幸也。”燕清客氣一笑,同他客套幾句後,就將手向前一伸。細膩白皙的掌心向上,安靜遞在荀攸麵前。荀攸渾然不知眼前這裹著神仙皮的優雅美人,其實早盯上了他不說,還對他的小叔叔荀彧也覬覦已久,見狀還煞有其事地疑惑道:“燕司空這是何意?”燕清可一點都不相信,能將‘木訥遲鈍’這點演繹得爐火純青,其實鬼精奇狡的荀攸是真沒明白。荀攸要演,他也不配合,隻笑眯眯道:“董賊狼子野心,荀侍郎定有所察,又特來此候我,怕是有相助之意。”荀攸眨了眨眼,仿佛一無所知。燕清才不上當,繼續笑吟吟道:“不是人脈,便是錢財罷?”自何進突然亡故後,潁川荀氏的站隊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似在保皇同袁太傅派之間徘徊。也隻有燕清明白,史上會拋棄想另立劉虞做皇帝的袁紹、又拚死反對曹操稱帝的荀氏叔侄心中,真正所傾向是哪一方了。荀攸同燕清僵持片刻,終是輕笑一聲,將一封薄薄密信,連一方小小木牌一起,輕輕放入燕清手中:“燕司空神謀鬼算,攸不如也。”燕清從容搖頭,誠懇道:“絕無此事。”這話的確是出自誠心:要換做是他,想光從朝上他同袁氏的針鋒相對,就能窺得他將接受皇令、同董卓開戰的事,然後當機立斷地選擇資助孤立無援的他們,怕是難以做到的。這份超群絕逸的眼力和決斷,燕清真是自愧弗如。荀攸心領神會地同他對視一眼,旋即微微一哂。他也是瞞著人出來的,既然等到了要等的人,也將要送的東西送出去了,就不再逗留。荀攸慢悠悠道:“如此,攸便先行告辭,還望燕司空馬到功成,得勝歸來,亦得保重自身才是。”燕清莞爾,玩笑道:“定不負公達(荀攸表字)所望。”荀攸唇角微揚,向燕清長長一揖,就返身回到車上,命下人驅車離去。而在呂布和張遼眼中,荀攸可謂是出現得突然,離開得瀟灑,就連他與燕清間進行的對話,也在簡短中透著無頭無腦的古怪。他們看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剛意外得了一筆豐厚資助、還附贈了一堆荀家好感的燕清卻已翻身上了馬,將信和小木牌妥善藏入懷中,心情極好地催道:“還舍不得走?”“唔。”縱使滿肚子疑問,無人的大街上也不是個說話的地兒,呂布唯有將困惑按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