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金芒萬丈,刺破那層薄薄的霧靄,直剌剌地從懷府榮壽堂敞開的大門照射進去,映著堂內排坐兩側正在交頭接耳的一群美嬌娘們的麵孔,使她們的神色看起來更加的莫名興奮。


    “我不信!府中何曾有過這等齷齪之事?”


    “是懷山家的親口告訴二姐的,怎麽會錯?七妹剛才可說了,老爺今兒起五更的時候才回她的屋裏,衣袍都扯破了,神態很疲憊的樣子,可見那個小蹄子有多浪…”


    “四妹!小心禍從口出!說話怎麽沒個遮攔?”


    “我怕什麽?別人能做下的事,我說說都不行?”被稱為四妹的人翻了一個白眼,撇嘴說道。


    “看來我們要添一個八妹妹了…”另一個很文靜的樣子,拿帕子掩著口,慢聲細氣地說道。


    “八妹妹?她做夢!要是老太太知道了,還不撕了她的皮?”


    ……


    聲音嗡嗡嚶嚶,聽起來象是小心謹慎的樣子。可事實上在這間堂屋內,連守在門口的小丫頭都聽到她們議論的內容了,一個個貌似站得穩立得直,泰然無事的樣子,眼睛裏卻有異光在閃爍,耳朵也不自覺地傾向那議論的中心地帶。


    今天逢十五,闔府內院的女人們照例來給懷老太太請安,這是懷老太太癱瘓以後定下的規矩,她自己腿腳不便,心情不佳,不願意每天一大清早爬起來聽這群女人嘰嘰喳喳,可是該有的禮數又不能廢。於是她便想出這一折衷的主意來,每月逢五的日子,府裏的姑娘姑奶奶們、姨娘姨奶奶們才聚到榮壽堂來給她請安。隻有懷遠駒與他的太太沈氏麗娟才保持每日到老太太的房中晨昏定醒的習慣。


    因為一個月總共才有三次請安的機會,以往大家坐進這榮壽堂內,總能把握好分寸,不管平時見了麵如何直眉瞪眼,到了這裏都是一團和氣,端莊穩靜。


    可是今天。女人們好象受了強烈地刺激。從進到屋裏就沒停止過咬耳朵。不過大部分人聽了。輕輕撇嘴一笑。也就不說話了。真正嘈嘈切切議論不休地。也就那麽幾個人。


    現在有必要帶大家去認識一下這屋子地女人們:


    坐在右手第二個位子上地是一位三十歲左右地婦人。穿著鵝黃色地窄袖小襖。月白地抱腰。下身搭一條秋香色折枝梨花地八幅羅裙。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反綰髻。髻上別一把鑲綠鬆石地銀梳。整個人看起來素靜沉穩。這人便是懷遠駒房裏地大姨娘。名喚孫巧香。本來她是太太沈氏地陪嫁丫頭。被懷遠駒硬要了去作偏房。她倒是一個忠心地奴婢。當初是寧死也不肯從地。沈氏握著她手對她說了一句:“你還是去吧。有你在他身邊。總好過別地我不熟識地人…”孫巧香便抹著眼淚答應了。


    但兩個女人都沒料到。孫巧香並不能收住懷遠駒那如野馬一般縱橫不羈地心。緊跟著孫巧香之後。二、三、四、五、六、七姨娘陸陸續續地從四麵八方被接進了懷府。


    二姨娘姓衛。名喚紫旋。這個名字很直觀地展示了她地出身---羽天舞館地舞娘。當年懷遠駒從一位老友慶生宴上將她直接帶回府中。氣得懷老太太渾身發抖。可是懷遠駒堅持。她還是留下來了。如今她兒子都已經十五歲了。她仍然是纖腰不盈一握。走起路來嫋嫋娜娜。象是隨風就能舞到天上去一樣。


    三姨娘穀柔琴出身寒儒之家。身上有一股子書卷氣。在幾位姨娘中最襯老太太和太太地心。與那幾位姨娘爭豔爭寵地淺薄不同。穀柔琴平日裏種種花草看看書。給沈夫人抄抄佛經。見了懷遠駒也是一幅淡淡地神情。可有可無地樣子。當年她那醉心功名地窮秀才爹。為了籌措進京趕考地盤纏。厚著臉皮托媒氏到懷府說親。將自己地女兒送進這深宅大院做了小。穀柔琴空自有清蓮之誌。卻難脫這身陷泥淖地命運。


    四姨娘羅金英是懷府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出身綠林,自幼隨占山為王的父兄養出了一身的野性。十幾年前她的父兄下山打劫,恰逢懷家的夥計運一批絲綢路過他們的地盤,被他們劫了個正著。懷遠駒得知此事後,孤身一人親自上山討回自己家的貨。羅金英第一眼在自家山寨中的聚義廳看到懷遠駒,便深陷入了愛情的漩渦。她瞞著爹娘偷偷追下山去,一路追到了安平府,死皮賴臉地進了懷府,如願以償地成了懷遠駒的女人。府裏人都說她是二姨娘手中的槍杆子炮筒子,二姨娘指哪兒她打哪兒。她自己渾然不覺,拿懷府當她家的山寨,每日裏溜溜達達,惹是生非,不高興就毫不客氣地噴一通火,高興了拉住手“姐姐妹妹”地不肯放人走。


    五姨娘何柳兒是小商戶之女,家中營生屬於懷家的下遊生意,需要看著懷家的臉色吃飯,她爹為討好懷遠駒,保住自家的飯碗,親自將女兒送進府來。懷府中人都笑話她小家小戶之女,上不了大台麵,因為她總是一幅怯怯的樣子,好象這麽多年也沒適應這高門大院的生活,總是一臉的不知所措。


    六姨娘鄧玉雙與五姨娘身世相同,卻是完全不同的氣勢,騷首弄姿,顧影自珍,總覺得自己長得國色天香,應該是最受寵的那一個。她雖然從來不做壞事,可她在府裏的人緣並不好,這倒不光是因為她那臭美的德性,實在是因為她愛財如命,隻進不出,從來不曾見她賞下人一枚銅板。姐妹間慶生辰,別人送她金釵玉鐲,她回別人香囊絲帕,美其名曰“寓意深刻”。


    七姨娘良範芳是懷老太太的遠房表孫女,今年十七歲,因為生得一張甜嘴巴,偶來府中小住幾日,討得了老太太歡心,便指給了懷遠駒。懷遠駒好象並不在乎房裏多一個女人,隻說一句:“娘做主就好”,就收下她了。因為她與老太太沾著那麽一點點的親,雖然她是剛進府不久,卻總仰起下巴看人,讓其他幾位姨娘很是不爽。


    這七位姨娘雖然出身各自不同,卻驚人地擁有同一張麵孔---瓜子小臉,杏仁大眼。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懷遠駒把誰家的七個女兒同時搶了來做妾呢。隻是這同樣的瓜子臉杏仁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卻顯出不同的氣質來,倒可以讓人據此識辨,不會認錯人。


    話題從這七位姨娘身上拉回來,再認識其他三位在座的女子。


    左手第二位的女子穿著玫紅色的大袖襦裙,鬆鬆散散的堆雲髻間插一朵蓬大的金絲菊花簪,那金燦燦的菊花細瓣,隨著她說話的節奏輕輕地顫動著。這個女人便是懷家的長女,懷老太太的親生女兒懷靜雪。這位懷大小姐十八歲嫁入緊鄰安平的田州府大財閥申家,誰知道她嫁過去後沒過上兩年,就因為私通小叔子被丈夫捉了一個現形,被一封休書毫不客氣地送回了娘家。


    懷大小姐回了娘家後,也就消沉了一兩年時間吧,下堂之痛便從她身上消失殆盡。仗著懷老太太的依寵,她在府中頤指氣使,張揚跋扈,什麽事都想插一腳,可偏偏腦筋不太靈光,被她攪和的事情結局總是亂七八糟的。府裏人提起這位姑奶奶,沒有不搖頭歎氣的,懷老太太也對這個女兒十分的頭疼,可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總不能把她攆到大街上要飯去吧?於是這位姑奶奶在懷府中一住就是十幾年,如今她已經三十四歲了,不但行事不見長進,反倒日漸愚鈍刁鑽。


    坐在她上首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保養得宜,福態盡現,眉眼之間仍可見年輕時的清麗俊俏。她是懷老太爺的第三房妾高氏,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年輕時跟在懷老太爺身邊不出三年,竟然生了兩個兒子。懷老太爺升仙以後,他的幾房妾室被打發的打發,進家廟的進家廟,唯有高氏憑恃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在懷府中穩穩地占住了一個大院子,富貴榮華享受不盡。府裏子輩都稱她一聲“三娘”,孫輩也尊她一聲“三奶奶”。


    而在懷靜雪對麵安坐的那位小媳婦,則是孫巧香的兒子懷明瑞的新媳婦安氏冬卉,因為剛進門不到一個月,也搞不清楚家裏的狀況,把眾人的話聽到耳朵裏,卻不肯發表一句評論,隻是笑著低頭不語。


    其他還有二房三房的幾位太太、少奶奶們,不再贅述。


    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有到,身為半個當家的大姨娘孫巧香幾次出聲製止下麵幾位姨娘的竊竊議論,都沒能喝住。尤其是四姨娘羅金英,扯著她的大嗓門,一句一個“小浪蹄子”,聽得二房三房裏的幾位太太們掩嘴偷笑,互相傳遞著眼神,仿佛在等著看這長房裏鬧出的笑話。


    正在這時,隻聽屏後有人說一句:“老太太來了!”


    堂屋內立即安靜下來,羅金英正興奮地唾液橫飛,一時收勢不住,有些悻悻的樣子。眾人趕緊起身,肅然立在那裏。


    頃刻間,從巨大的黑漆鑲羅鈿山水圖的屏風後麵,轉出一眾人來,一個丫頭推著一架精製的剔漆木製輪椅走在正中間,輪椅上端坐的就是懷府所有女人的首領老太太懷良氏。右側是幾個隨侍的丫頭,左側則是懷遠駒的夫人,懷府的長房太太沈氏麗娟。


    懷老太太看起來很瘦,尤其雙頰凹陷,顯出她的下巴非常尖。她的額頭很寬,彎彎的細眉下,一雙長長的柳葉吊梢眼輕眯著,眼尾直掃入雙鬢。那嘴角鼻翼眼尾處生出的屬於她六十二歲年齡的皺紋,不見慈祥,反顯她麵容冷峻。


    而太太沈氏因為常年禮佛的緣故,養出了一臉的佛相,慈眉細目,一團和氣,頭發光溜溜地梳在腦後,挽成一個簡單的髻,隻在髻上插一根綠玉簪,再無其他首飾。


    這一眾人一亮相,少奶奶安冬卉和大姨娘孫巧香趕緊起身迎上去。安冬卉忙著去安置老太太的座位,孫巧香則攙住沈氏,恭敬地稱一聲:“太太。”送她在自己的上首落了座。


    待懷老太太坐定後,一屋子的女人叮當唏索,分別上前給老太太請了安。懷老太太一一點頭應下了。


    請過安後,眾人分別落座。二姨娘衛紫旋衝羅金英一努嘴,羅金英馬上興奮地站起了身來,指著老太太身邊的幾個丫頭問道:“咦?老太太…今兒怎麽沒看見珍丫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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