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場外場唱下來,胡夢依紅了,沒有任何理由的,觀眾愛他,很多的票友為了看他的戲,不惜到香雪閣一擲千金,魯爺不再讓他到外場去唱,隻有香雪閣,一天一場,都是折子戲,可是仍是一票難求。


    穿好了魚鱗甲,伸指輕輕將稚雞的羽冠拉在手裏,悵然若失,許多天,他都沒有來了,畢竟這裏是堂子。


    鏡子裏的芙蓉麵,凝結著難言的失意,魯爺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茶壺出現在門口,“夢兒,來,飲場的茶壺。”


    紅泥的小茶壺,細筆描的柳,搖曳不定,茶水溫溫的,帶著茉莉的香味兒,是早春的香片,平常,隻有閣裏最紅的姑娘才能享用。


    “夢兒,這幾場下來,你可紅了,聽說連省城前朝的狀元爺都要趕來聽你唱戲。”


    是嗎?紅?是什麽概念?從前的人生,沒有這個字眼,隻知道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嗓子啞了,練身段,腿酸了,練嗓子,汗流了幾船,心裏卻是迷惘的,不知道做這些有什麽用,隻是覺得人生是一場空白,需得有些東西來填補,可是心裏那個洞,無論怎麽填,都覺得是空的,就像蟲蛀了一樣,洞,越來越大。


    “魯爺,白省長派人下了貼子,後天,是白老夫人的大壽,他想請胡老板出堂會,老板問你應不應?”


    “應,當然應,”興奮之下,顧不得身邊的孩子,一意的追了出去,“這可是好事,怎麽不應?”


    說話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似乎與自己有關,又似乎與自己無關,一切都由人操縱了一樣,由不得自己,白省長?心裏微微一動,與他的姓相同,隻是在心裏默默的念著那個名字,白永善,禁不住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永善!


    拈了棉紙,正要下妝,魯爺興奮得破門而入,“夢兒,快,見見白府來的人。”


    隻覺得巨大的銅鏡裏一個人影閃過,想是白府來的人吧,懶洋洋的放下棉紙,許是見得太多瘋狂的戲迷,令心裏有些恐懼,習慣了冷清和寂寞,習慣了後院的陽光和花木,隻覺得那些東西和自己特別的親,至於人……,隻要恐懼。


    “夢兒,快,見見白少爺。”


    回過身,卻是一張熟悉的笑臉,他又來給自己明天?心頭一熱,那驚喜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一個幹瘦的老者從他身後走了出來,一臉的笑,“胡老板,後天是咱們府裏老太太的生辰,聽少爺說胡老板戲唱得好,臨時起意請了您,如果您能應,那實在是太好了。”


    “應了,當然應了,”魯爺興奮莫明,能和官家搭上線,還有什麽不能應的,就是腿斷了,也得去這個堂會,“兩位爺放心,夢……,不,胡老板應下了。”


    “那就好,”老者拉了拉他的袖子,“胡老板,老太太點的戲是貴妃醉酒。”


    貴妃醉酒?來不及說一句話,他便被那個老者拉著走出了院子,到了門口,他奮力的轉過身,大聲的呼喚,“後天,記得後天……。”


    這一次是後天,無論是明天,還是後天,總有一個盼頭,總有一個希望,總有一個承諾,這般的想,轉過頭,陽光下,那麵鏡中的雪臉分外的鮮妍明媚。


    轉眼就到了後天,又是一個豔陽天,坐了白家派來的車子,這一次,終是要穿新的戲衣了,連胭脂水粉都與尋常用的不同,聽說是省城最老的字號所製,難怪香粉撲在麵上,有一股泌人的花香,細膩得就像嬰兒的皮膚。


    點了紅唇,本應在後場閉目養神,卻忍不住悄悄的挑開簾子,想看看他在什麽地方,一見滿池的人,不由吃了一驚,雖已是民國,可是還是有前朝的遺族,一臉菊花褶子的笑容,拖著辮子坐在戲台下,從未見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再往後,用紗簾隔開了女眷的所在,紗簾後人影綽綽,想必來了不少的人,再向後看,他來了,急急的,今天,沒有穿那件黑色的學生裝,而是一身雪白的洋服了,打著紫紅的領結,沒有戴帽子,黑發抹了發油,發際線雪白……。


    “夢兒,看什麽,準備去。”


    慢慢的回了身,坐在椅中,卻無法入定,悄悄的睜開眼睛,“魯爺,那位白少爺……。”


    “他啊!”正在忙碌的魯爺沒有回身,隻是冷哼著,“聽說是白家三代單傳的男丁,前些日子才從上海回來,上的是什麽洋學堂,喝的洋墨水,所以啊,做派與常人不同。”


    怪不得總覺得他和旁的人不同,原來是從上海回來的洋學生,忍不住又想追問,可是一見魯爺即使不著惱也顯得凶神惡煞的臉便將那些詞兒吞了回去,既然今日是他祖母的生日,怎樣也得搏了命的去唱。


    鑼響了,此一次,演繹的,是一個失意的女子,高力士一杯又一杯的呈上美酒,隻想開解主子長夜的寂寞,可是漫漫長夜,沒有丈夫的女子無論怎樣,那深入骨髓的孤獨都是無法開解的,耀眼的陽光中,穿著沉重的鳳冠霞披,輕輕的扶著腰,櫻唇輕輕叼著金杯,一點一點的向後仰,雍榮的將杯中的酒飲盡。


    夜深了,負心的男子早已和旁的女子共赴鴛夢,留下的,是一個滿懷怨恨的女子,持著描金的牡丹扇,帶著醉意,步履蹣跚、風情萬種的翩翩起舞,將一切的怨恨、嫉妒都化為眼淚,盡情的埋怨、悔恨……。


    “好……。”


    戲台下雷鳴般的掌聲,這一段扇舞,是貴妃醉酒裏最精彩,也是最難,隻見台上的人衣袂翻飛、眼角暗飛,說不盡的柔情、道不盡的蜜意、看不完的嫉恨、聽不完的埋怨……。


    戲再好,也有落幕的時候,台下的人,盡情的融入那虛無的故事中,用一個女人的失意,來換取內心的快慰,雷鳴般的掌聲,還有太太小姐們的賞賜,用精致的手絹包著的銀元還有珠寶,是上海的作派吧,打在身上徹骨的痛,卻還得維持著臉上的笑。


    一屋的快慰,就連魯爺的麵上,也容光煥發,隻一個人孤獨的坐在鏡前,無盡的失落,今日看戲的,竟然沒有他,豈不知,這場戲,是為了他。


    “夢兒,看看,都是太太、小姐們賞的。”


    禮貌的含笑,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嘈雜的腳步聲,難道是他?興奮的轉過身,進來的,卻是一個高傲的男子,很年輕吧,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那股氣勢,卻將屋裏所有的人都壓了下去。


    清秀的臉,木蘭花一樣的皮膚,如在女子身上,需得好好的保養才是,細長的黑眉下是一雙波光粼粼的桃花,如同隨時都帶笑一般,挺直的鼻子,嘴唇半張,那張唇,如同塗了荷花胭脂,紅得耀眼,三七分的頭,也抹了發油,隻不過穿著暗紫團花的長袍馬甲,翻出雪白的袖子。


    一見他,魯爺就慌了手腳,放下手中的一應事物,迎上前去,“閻少爺……。”


    原來這位就是閻少卿,輕輕咬了下唇,斂了眉,緩緩垂下頭,“夢兒,快叫閻少爺……。”


    滿心的失望,勉強的抬首,微微一笑,“閻少爺……。”


    喧嚷了一天,說不出的難受,分外的想那個寂寞的庭院,可是坐在酒樓,才知道紅原來是有代價的,一眾的陌生人,麵紅耳赤的巴結著閻少卿,指望從他手裏獲得預想中的財利,一朵一朵諂媚的笑臉,真真的令人惡心。


    “閻少爺,您見到白家的管家沒?”


    冷不丁,有人提到了白家,紛亂的心神凝聚了,禁不住轉眼看著那個陌生人,他似乎受了閻少卿的鼓勵,滿麵的紅,如同塗了豬血,“我聽說白家的管家曾經修過道,能夠穿牆過屋,而且,他的老婆不是很久以前就失蹤了嗎?我聽說啊,是他用邪術把他老婆的魂魄拘禁在某個物品裏,不讓他老婆轉生啊!”


    莫明的驚訝,禁不住一抖,渾身冰涼,冷不防,一隻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緊緊的將冰冷的手抓在自己的手裏,轉過頭,卻是閻少卿專注的目光,不知怎的,臉一紅,用力的掙脫開,心卻急跳不已。


    “老板……,”王琛轉過身,看著顧池,“真的有人能把生魂拘禁在某個物體裏?”


    “是一種邪術吧,”顧池皺著眉,“我得查查,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把他妻子的魂魄拘禁起來……。”


    “顧池,不要多管閑事,”牛角伸手輕輕一揮,所有的景物都憑空消失了,原來還是坐在客廳裏,“所有的事物都有因果循環。我讓你們回到過去,不是去改變曆史。”


    顧池淡然一笑,沒有反駁他,“牛角,我們回去吧!我想看完,我隱約猜到了故事的結局,卻不知道過程,對於一個老妖怪來說,這樣的好奇心,還真的有點兒不可饒恕。”


    牛角沒有答話,隻是伸手在空中輕輕一揮,黑暗中,他的聲音就像夢魘一般模糊,“顧池,原來你的心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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