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他日理萬機,勞心怛怛,夙夜地關心著江山社稷,他疏忽於照顧後宮,然後倏然痛失愛妃……


    多麽可憐可歎的好皇帝!


    為了回憶死去的樨妃,他保留念樨殿一物一景,日日守著後院那棵老樹,跟與樂正氏皇後兩夫妻成宿敵,至於十幾年來,兩人能平靜交談的次數寥寥可數。


    多麽癡心專情的男兒!


    當初如意誤闖念樨殿後院,看到那個遲暮老人靠著伴他走過大半生的舊椅,一個人靜靜地坐於老樹之下,眉目間殘留著歲月無情的痕跡,深的淺的,昭示那日漸衰老的軀體中已經消離的精力,像疲憊夕陽,從指尖到臂膀滲透了悲涼。


    歲月變嬗,後來如意也慢慢知曉了,念樨殿裏的那位疲憊老人,就是痛失愛妃,拖著給百病糾纏的身體常獨自孤身在荒涼枯寂的後院,寧願對景思人的當今南江皇帝,皇太子李靖皓的父王,瑞寧宮皇後娘娘執著了一生的……那個男人。


    現在,這位老人為數眾多的身份中,還有多了一個,就是,他乃菊初南曾經愛戀過的人。


    青青子衿,悠悠其心。是的,他無能軟弱,皇族李氏被名為樂正氏這隻貪婪饕餮,蠶食去了幾乎半壁江山,被分離去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他這個最無能的南江皇帝,甚至連自己最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憂鬱愁痛淤積於腹中,醞釀出他一日不如一日的健康。或許當初他從先皇手中接過皇位地時候,曾經心有鴻鵠大誌。想過掃除南江靡靡之氣,鑄造個更強大更廣闊的南江國。或許他可以是個好皇帝,朝中站立的都是能臣強吏,倘若他夠振作,持毅力去跟樂正氏拉扯幾十年,或許那場大旱就不會奪去南江這麽多百姓的性命,或許,當如意附身到七歲女孩舒玉兒身上的時候。張開眼看到的,又會是另一番不同於衰敗殘破的光景。


    是的,南江百姓已經記不得,這位仍在位地皇帝。到底為南江做過什麽,看到一年複一年的災害,看到貪官汙吏橫行,看到自家孩兒被餓死磨死,在他們心中。皇帝的麵目越發模糊不清,最終消弭於無。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們全身心寄希望於那個傳說中德高仁厚的皇太子,焦心等待著這位可能也許會是好皇帝地皇太子早日登位,甚至……恨不得老皇帝快點薨死。


    這位登基當年改年號為單字“樂”,就坐在那高高龍椅之上,守著江山俯視眾生。半生再無任何建樹的皇帝。


    活得辛苦窩囊,還像個樂正氏的傀儡。知其者謂其心憂,不知其者。謂去何求。


    人們所以都悄悄地這樣評論這位老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然而今時今日。南江國皇宮中。暴人庫裏。清楚知曉當年全部事情地蘇嬤嬤。尖聲冷笑幾下。一語道破這個彌天大謊。


    “當年這位皇帝弑殺自己親兄弟。才登上龍椅。他稍施手段。就蒙騙了全天下地人。”


    “這種男人。會軟弱如斯?癡情如斯?”


    “當年大火燒起來地時候。他在哪裏?”


    “最後菊她。為什麽會自殺墮樓?”


    揭開曆史平和溫情的麵皮,裏麵血淋淋,全是猙獰恐怖的笑,殘忍真實得叫人不忍卒睹。


    “生得皇太子那種兒子,取得瑞寧宮那位這種妻,旁人還一直相信他是南江最癡情可憐的皇帝,諷刺諷刺。”


    仿佛又記起當年,第一次見到這位年紀輕輕初登皇位的皇帝,當時錦繡煙華,滿堂歌舞,輝煌熱鬧,一襲金燦龍袍端坐宴上,他眉宇間的渾樸,更勝月光清輝。


    一個披著羊皮的家夥。


    而喜筵當時,名叫蘇筱頤地青澀樂子,隻是恭順地站在兩位新進宮的秀女身後,霎時萬分驚詫地聽到了這句話,忍不住就好奇地抬起了頭,然後注意到了這個日後被她貼上膽大包天標簽地好姐妹,菊初南。清冽如薄冰的聲線,如此輕聲細語下一個獨斷評價,身穿秀女宮裝,髻墜寶釵袖生冷香,身旁還坐著溫文女孩,那個姓菊地少女冷漠地扔一粒葡萄入口,托著下巴慢慢挪開視線,望著高位上那個男子,嘴角噙一抹淡而無味的微笑。


    “沒有樨妃地被害,他怎麽好找理由,疏離皇後,不叫樂正氏一族監視。”


    “沒有二十多年的那場大火,他怎麽能借口緬懷愛妃,在念樨殿裏瞞著皇後與皇太後,一手教導出那位仁厚謙和地皇太子。”


    “在他的安排中,再不出五十年,樂正氏這個寄宿皇室之中的毒瘤就會被完整剔除,南江國的江山,在他的子孫萬代後,會越加繁華昌盛。”


    “用區區幾個女子性命,換來江山的穩定皇權的統一,他這般精明的人,怎麽不懂選擇。”


    當年那個名叫蘇筱頤的樂子,本身就是個思想怪異的奇葩,也難怪後來能跟菊初南這種另類交上了朋友。在她心中,除了她所在乎的朋友親人,其他人都不過都是依仗權勢,才強迫得到她的貌似恭順權勢麽,風水輪流轉,總會流轉到別人手頭,而這個別人,人人都有資格當。在這個思想獨特的教坊樂子認為中,像坐擁天下的皇帝,像母儀天下的皇後或又是皇太後,抑或皇太子,都不值得她絲毫尊重。更何況,如今這些貴不可言的人物,都傷害了她的一生摯友。


    而二十多年後,老成了蘇嬤嬤的當年樂子,麵多故人朋友的接班傳人,以不改地陰沉犀利。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這般悲戚說道。


    “菊她生平最錯的,就是愛上這個男人。”


    驚雷震耳,晴空霹靂響徹雲霄,怎是這般如斯,如意被警鍾敲醒,竟愕然張口無言。


    “菊的孩子給你一個錦囊,裏麵再給你一個陶笛。你可知用意?”


    癡癡地搖頭,如意如泥雕木偶。


    “那個陶笛,”蘇嬤嬤也不去收拾散落一地的妝奩瓶罐,散粉碎彩。隻是拂袖負手而立,神情專注地告訴如意。“那個陶笛,是當年樨妃誕下公主,我和菊她一起親手為小公主燒製的小玩意,菊她帶小公主出宮的時候。也順便把這個有意義的東西一並**宮。”


    製作粗糙地小小陶笛,曾經凝聚三個女子的心血,祈求上蒼賜下最深的祝福。


    “二十多年後,我要你在念樨殿前每日一遍吹奏著陶笛,要待在念樨殿裏的那個男人,日複一日聽到曾經熟悉地聲音。”


    “陶笛樂聲最悲涼淒然,猶如鬼泣。菊她從前,常讚陶笛通幽情深意。最愛在我們麵前吹奏它,而如今強迫皇帝。他必須重新憶起這個。”


    “菊的孩子給你這個,一方麵讓你可以有機會尋求皇帝的保護。另一方麵。”


    “哪怕隻是頭疼一次,不過是晚上做個噩夢。吐一小口血也好,”蘇嬤嬤這般說道。“無論如何,”


    “這個男人,要為當年的事情,付出代價。”


    在無上權力麵前,所有人都拋棄了良知,兩位秀女的愛情,成為微不足道地犧牲品。


    即使有女顏如舜華,這般的溫文善良,叫人愛憐,即使洵美且都,又有女這般的聰敏秀雅,像紅塵中的精靈,一個永探不到底的謎。


    根據蘇嬤嬤簡單,空泛,直至無比簡陋的描述中,當年全部事情,隻漸漸堆砌出一個模糊的空殼模樣,顧不得去想那些致命地漏洞,去想那些錯愛癡恨,比起死去的人,被留下地那個,才要承受更多更多的痛苦。


    但那個已經一勞永逸,如今坐在龍椅好好擁著他地江山,那個漸漸老去的男人,當他看到念樨殿熟悉地事物,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內疚,甚至是悔恨,懊惱,羞愧?


    “雪歌……”


    如意夢遊一般,踏著月色回到諸福殿。


    “你回來啦,天都黑了……胭脂,你地臉色為何這麽差?”


    雪歌擔心的話語縈繞在耳邊,她強自振作,扶著房門對曰道:“嗯,嗯……我今天好累,我先休息了,嗯……”


    蒼白無力的對話匆匆結束,房門關上瞬間,發出了能酸掉人大牙的低回聲響,啪一下,空間驟然被黑暗籠罩,如意低語幾句,如同夢囈,雙目出神地看自己沾了點胭紅脂粉的雙手。


    倘若你是為你樓主著想,蠢丫頭,你就站到那個皇帝麵前,替你樓主問一句。


    還有,丫頭我看著你,你不要走菊她的那條舊路。


    凡是站得太靠近那皇權的男人,都不要試著去愛……


    教訓,一個就夠。


    “平平安安地出宮,把心也帶上,不要留下……”


    這是蘇嬤嬤,最後告誡你的。


    軟軟垂下自己的雙臂,看那十指嫣然,點點脂粉,鮮潤深淺的嫣紅,迎著斑駁束月光,反射出粼粼粒粒的寒光。


    那原本青蔥削出般的指尖,宛如被赤火長驅入,乍眼驚似泣血。


    就在如意得知當年故事,而心有餘悸,驚慌失措的同時,在芸公主的鸞宮中。


    “嗯,瑞之今天進宮了。”


    皇太子李靖皓輕輕地笑起來,很和悅的樣子。


    這個俊美少年說了一句。


    可愛的芸公主嘟著嘴,不滿自己與皇哥玩耍的時候有奴才來打攪。“下去!下去!吵死了,以後不許說話!”她遙指著那個前來通報的宮人,清脆脆地嚷一下,還甩手扔掉剛剛抓著的小玩具,一副我絕對不依的樣子。


    “芸兒生氣了。”皇太子安撫一下化成暴躁小獸的芸公主,從喉間溢出清朗悅耳的笑聲。“別氣了,公主的器量不能太小,”他張開修長的雙臂抱起芸公主,溫柔地親吻一下她鼓鼓的粉腮,“就是器量小,也藏好點,別叫奴才們都嚇破膽。”


    “嗯?”黑瞳宛如寶石,芸公主扇動長長的黑睫,嬌蠻地揚起下巴。“好,芸兒聽皇哥的。”小小香軟的身體粘在皇太子懷裏,女孩嗅著太子哥哥衣袍上的熏香味道,“皇哥最厲害,芸兒聽皇哥的。”


    差點被拔掉舌頭的宮人連忙噗通跪拜,渾身發抖。


    銜笑把手掌放在皇妹頭上,尊貴的少年寵溺地撫一下自己妹妹那柔滑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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