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張麵皮,附於骨肉血脂之上,貪嗔癡愛戀,哭笑不由人,古來有相士,琢磨摸索這演變萬化的本相,推衍人的一生。


    左一筆戀化緣,右一畫情無份,滴珠成藍淚金痕,拈筆細描半麵妝。冰涼涼的黛脂粉覆蓋皮膚原來的一切麵貌,幻化百般美態,風情似哭還笑,顰顧欲語還休。明然為明豔不可方物,開至極致苦等敗,凋零前霎那芳華,彈指間遺忘前塵纏綿,眸下一點**黑痣,愛姬今生哭水斷情絲。


    筆鋒延伸至頸線以下,雙腕轉粲然蓮花,背生彩雲煙。


    舞妓的武器就是她的身體,柔筆一點替換千般皮肉,腐朽化神奇。


    對著妝奩上支起的菱鏡,看自己青澀的麵孔在嬤嬤的妙筆下催發千重變,好似撥雲見日,又如柳暗花明,美色高歌話婆娑,如意以為自己已經分不清哪一張才是本色相。


    蘇嬤嬤叫她用心地看,她就真的死心塌地,細數嬤嬤每一筆落處,力量,回旋角度,望穿秋水般,心中種了魔。


    沉寂很快被打破了,蘇嬤嬤一筆筆認真地描畫,開始以毫無抑揚頓挫地聲音,緩慢述說一個匆匆掩埋於紅塵歲月中的故事。


    沒有半分心理準備,如意陡然屏息傾聽,穿梭撥開曆史雲霧,聽故事的主人,名字叫菊初南。很多年前,南江國裏有一個女嬰,出生在一個教坊裏,她的母親是一個低賤的官妓。


    男人家裏手段厲害的正妻無所出,懷著怨氣把女嬰接進了家,此後女嬰有了一個高貴的身份,以及得到粗暴虐待的童年。


    垂髫複總角,豆蔻嗅青梅。及笄愛問道,女嬰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美麗,聰敏過人,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愛,也漸漸認識了很多很多地人。


    然後,她沒來得及實現那走遍天下,看遍美景吃遍美食的偉大願望。就被她的家族,扭送進了一個名叫皇宮的黃金牢籠。(.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在皇宮裏。她認識了一個同為秀女地溫文女孩。也同時認識了一個當年被送進宮來受訓地教坊樂子。三姐妹攜手。說要一起好好過日子。


    不久。那個溫文女孩成為了剛登基地皇帝寵愛著地妃子。性子冷不討喜地樂子也磕磕碰碰順利當上了宮娥。隻有好像看透一切地那個菊姓少女。一直在原地踏步。但沒關係。她有兩位好姐妹。晉升為樨妃地溫文女孩不改善解人意本性。在宮闈這個吃人地地方。盡量照顧其他兩人。慢慢地。樂子爬上了掌督皇宮全部宮娥專司歌舞地尚樂宮。也立即張大了自己地羽翼。牢牢地罩著兩位姐妹。把一切陰謀毒計阻擋在外。


    三人中最穎異乖覺地那一位。卻好像漸漸迷失了自己地路。因為。她終於發現。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皇帝。


    我是他地臣他地妾。他是我唯一地夫君。


    曾經這樣冷漠驕傲地宣稱。自己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地少女。一夜趴坐在冰冷地玉階上。抓住兩位姐妹地手。神情癡癡狂狂。失魂落魄地低喃至天明。


    要得到夫君地寵愛。首先要先付出自己地愛。這難道錯麽?


    去爭取鬥,泥足深陷,直至身心疲憊不堪,攤開手掌發現,曾以為可以為永恒地東西,被分割成破碎一片片,背叛,誤會,出賣紮入心裏,痛入骨髓,化成毒素,腐蝕出一個個愈合不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菊姓少女慢慢冷靜下來,為了挽救瀕臨死亡地姐妹之情,沉默地,無聲地轉身,退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到溫文女孩有孕了,為皇帝誕下一個公主,以這個最純潔可愛地小生命為紐帶,三個女子終究修補了曾碎掉的珍貴東西,重新站到了一起。


    當時還是貴妃的樂正氏,嫉恨著深受寵愛的樨妃,為了得到並保住皇後的寶位,她喪心病狂地策劃了一場以大火為名義的屠殺。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以為苦盡甘來的三姐妹遭遇罹難,其中溫文女孩被大火活活燒死在了念樨殿,那個樂子掩護著菊姓少女,幫助她抱著出生不久就失去母親的皇室公主,落魄逃出皇宮。


    “要雨得雨,要風得風,曾經可以用來形容我們三個的。”


    “菊最灑脫,但常常鑽進死角走不出來的,也是她。”


    “是菊她低估了瑞寧宮那位的瘋癲勁頭,那天夜裏火在漫天大雨中燒起來,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太遲,隻來得及救下在公主房裏的小公主。”


    “後來的事情,我在宮中,已經了解得不夠清楚。”


    最後皇帝與樂正氏貴妃,皇族李氏與樂正氏一族被迫妥協,暗中有了一個模糊的協議,那個寧死不屈的樂子給登上皇後之位的樂正氏一手貶至暴人庫,而僥幸逃出皇宮的菊姓少女與公主,就被秘密安置在了京都教坊中,紅雀大街盡頭,距離皇宮最近的練瑕門幾裏不遠的京都教坊某處高樓。


    很多年以後,誰都記得當時驚才絕豔的千疊樓樓主菊初南,記得這個笑得清淡如菊的最高官妓,卻都忘記了那個在宮牆裏麵,牽著兩位好姐妹的手,遙遙遠望著皇帝,不大愛笑的菊妃。


    蘇嬤嬤顯然不是個適合講故事的人,一個百轉千回蕩氣回腸的淒美故事,被三兩句交代得如此空泛,幹癟,如同秋季裏最後落下的那片枯敗黃葉。漠不關己的語氣,淡淡地掩埋了曆史裏濃重的血腥與凶險。


    三個少女互相扶持,到反目成仇,再到重歸於好,多舛命途,到最後幾乎沒有一人是好結局樨妃被燒死念樨殿,菊初南逃出皇宮而被軟禁千疊樓,最後淒涼地墮樓自殺,而唯一到現在還活著的蘇嬤嬤。成為暴人庫裏的罪人牢犯,在皇後高高在上的腳下,帶著殘破猙獰的麵容,苟延殘喘……


    天地何其不公。


    菱鏡之中,如意看到自己漸漸扭曲了的麵貌,明知說話會妨礙嬤嬤的下筆,她還是開口了,嘴唇劇烈地抖動。像饑渴攣迫地渴水者。


    “然後……呢……?”


    當初,蘇嬤嬤曾答應她。當她自嬤嬤那兒學精近半成才藝,嬤嬤會尋個機會,解開如意一直以來的疑惑,將當年一些恩怨簡單交代一番。


    如今聽來。的確簡單甚至是過於簡單。


    後宮傾軋,情仇愛恨,幾個人的一生,怎用寥寥幾句就這般解釋帶過了。然後呢?


    然後就是,享盡榮華的皇後娘娘還不解恨,時時刻刻記掛著逃出宮外去的兩隻老鼠。假惺惺信佛向善,但暗裏還千方百計。要鏟除後患。


    於是就有了今日的她,被百般遷怒的“綣胭脂”?“不對。不對。”如意抿唇,雙目失焦。


    “無需你記住多少。你聽了就作罷。你一直想知道當年事,此次就一並與你講一遍。免得蠢丫頭你帶著遺憾離宮。”


    在如意地臉上稍一摸索,蘇嬤嬤把之前塗抹上去早已凝固吹幹的滑膩膏脂,嘶一下地揭開,揭扯下半張,剛才描畫地精美妝容,全在上麵了。


    揭開了,就一下子顯出如意微微蒼白的臉色。


    “菊的孩子默認了送你進宮來,大概也是想叫你自己弄明白當年事吧,她這孩子,自己不好親身說,那千疊樓裏的旁人身為旁觀者,也說不清楚。”


    把這一張妖冶地“麵皮”當成今日成果保存好了,交給了如意,蘇嬤嬤知道如意要繼續問什麽,“大約有幾個名字你還是需記下的,身為千疊樓未來可能的下任樓主,你這個蠢丫頭要某天答不上這些東西,太丟人。”嬤嬤說著,不動聲色地默念一番記憶中親切的人名,好似勾起些許鏽跡斑斑的回憶,嬤嬤凝看著手邊還未收拾的毛筆和瓶瓶罐罐,看著凝固在筆尖欲滴狀地那一滴流金水珠,緘默片刻,才沉聲繼續說下去。


    “以前是秀女,後來被晉升為菊妃,在諸福殿居住過一段時日的菊初南,也是你們樓地上代樓主。”“我,上任尚樂宮蘇筱頤。”


    “最後是念樨殿的主人,被燒死地樨妃……”


    當年宮中三個性情各異的好姐妹,菊初南驚才近似妖,喜好難以捉摸,姓蘇地樂子偏執陰沉成性,一心向上爬,隻有那個年紀最小,但最體貼人的溫文女孩,如同不染塵埃地白蓮,幾番磨難,都磨不去她真善的心靈。


    “……柳氏,閨名月娥。”


    南江最可悲的皇家血脈。


    是誰一手鑄成?


    ……菊初南……柳月娥……


    誰還記得五年前,年幼的如意站在樓上,忍不住回身相顧,看到的是那如謫仙一般的年輕女子輕擲酒杯,長袂風吹飄飄舉然,倚欄眺望的眼眸半眯,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厭倦感覺。


    如意不敢相信,她們千疊樓當今的無雙樓主,總執著一把光澤奪目的金扇,一手拎著酒杯對月小酌的樓主,她們以金扇一曲扇舞傾城,輕紗係麵,而又獨自一人坐在孤寒高樓上的樓主……竟然背負著這種東西?


    “不對,”霍然握緊拳頭低喊,強迫命令自己不要給這當年轟烈的舊事撞昏了頭,如意直視嬤嬤,提出自己的疑問,“難道菊初南……不是樓主柳怡宴的親生母親嗎?”


    還有,如意最迫切想問的是,嬤嬤,為什麽選擇在這種時候,要突然告訴我這些?


    “果然隻能一下子想到這是種層麵的東西,我再提醒你,蠢丫頭。”


    蘇嬤嬤抬起眼簾,冷笑不止,話裏的諷刺味道比任何時候都濃烈。


    “你以為全部事情中,皇帝那個男人,是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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