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似飛絮,輕輕地飄蕩,紛紛黏黏地貼在身上,剛剛從外麵回京來的男子抬頭看一下天色,就把頭上鬥笠往下拉一點,對於這些有點偏執性子的雨滴們,他是完全沒有辦法,無奈地跨大步,在雨中辨了大致方向,男子就往預定的地方走。


    千疊樓的大門很好認。


    剛剛好這時候一輛精美的轎子停在了那裏,一個袖口以金線繡雲龍紋的婦人守在門口,不耐煩地踱步,好像開口在叨念些什麽話,男子抖抖蓑衣,繼續步過去,不經意瞧一眼,隻見著一個十五歲左右盛裝打扮,表情給連綿細密的雨水刷成了一片模糊難辨的少女從樓裏緩緩走出來,在著急的婦人攙扶下,優雅地上了轎,蓋好簾子後那個婦人又喊了一句什麽,轎子就駛起來,從樓門口那裏出發,冒雨前進,施施而行。


    細雨,少女,轎子,擦身而過一瞬間,男子低下頭。


    終於走到了門口,把蓑衣解下來,披散一頭濕漉漉的發,頂起鬥笠,雨水順著鬥笠流,在男子對人說話的時候一滴滴滑過男子曲線美妙的下巴化成珠落下。


    男子笑起來的樣子,好像春天裏最明媚的一束陽光,他對著發愣站在門口的丫鬟說一句。


    “告訴你們樓主,赫連來遲了。”


    …………


    …………


    遞給丫鬟們濕透了的蓑衣和鬥笠,赫連彈幾下衣裳,踩著冰冷的地板,徐徐步過走廊。下過了雨,空氣全是淡淡的清香,大清早的,樓裏冷清,加上那雨的確凶猛,一夜下到現在,遙望見那大大的花園中綠葉茂盛,花漸凋謝,一派春殘的景致。


    有好心的丫鬟送上幹爽的新衣裳,赫連原來想答謝,開口卻先打了幾個噴嚏,幾絲濕發抖落下來。在丫鬟含笑的目光下,赫連赧然問了個地方,就去換下了一身濕透的衣裳,“你們樓主呢?”風塵仆仆從遙遠的地方回京,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這千疊樓裏見一見那脾氣孤傲的故人,赫連笑著問道。


    “樓主在樓上。”丫鬟掩嘴低聲道。


    上了樓。樓主怡宴就坐在老地方。


    昨夜雨疏風聚。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幾個空酒壺。手上一隻小玉杯。已經能說明很多東西了。褐色地地板上安靜地零亂躺著幾幅墨跡未幹地畫。赫連彎腰撿起一幅來。隻見上麵斜伸一枝玉桂花。枝條姿態粗疏淡漠。玉桂花細膩委婉。一隻蚱蜢趴在枝葉上。警惕地四顧。給這溫婉地畫麵添了一絲猙獰。


    又一幅。是一狂雨打荷。


    再一幅。煙朦朧雨朦朧高樓景。


    赫連一邊撿畫。一邊走過去。最後對著那幅唯一出現了人物地畫。看清上麵那個寥寥幾筆勾畫出地彈琴少女。他笑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你倒是畫散人微醉,就這樣歡迎人的?”


    “昨夜有個傻丫頭,頂雨在下麵彈了一夜的琴。”自顧自說道,樓主把玉杯靠近到唇邊,又放下。


    “哦?就是你畫裏的這個?”赫連拿畫的動作一僵,再細細看畫,隻見那滿園盛開著的鬱鬱蔥蔥繁花,在雨中努力最後一次舒展它們的絕美姿態,點點纖弱的花影中,彈琴少女背影似傲竹似梅枝,點弦的動作溫柔,神色卻愁苦中透出淒然。“咦,怎麽這個這少女有點眼熟?”


    他神情漸漸變得肅穆,看畫的目光專注,堅強到倔狠地步的人,總能輕易地得到他的讚歎和尊敬。在腦海裏回想一遍,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就是剛剛門口上轎的那個……”


    雨水能模糊一個人的麵容,卻不能模糊人的氣質,赫連把人認出了,到底也是樓主的畫技高超,把一個人靈魂的精髓都畫出來了。


    “那少女要進宮?”他陡然一問,樓主默默地望過來,眸底凍一深深冬潭水。“我瞧見了,送她走的那個婦人衣袖上繡著雲龍紋。”玉龍紋,隻有宮裏內命婦和女官才允許在衣裳的袖口和裙擺下繡的圖紋。過了幾年隨意浪蕩的生涯,走過的地方是多,常識不常識的東西他都記一堆,現在倒有了點用處。


    樓主不語。


    把畫疊好放,赫連也坐下,就坐在樓主對麵。


    “不開心?”


    “很開心。”


    赫連失笑。


    “很開心?”


    “不開心。”樓主冷冷地回答。


    “……很好很好,我知道了,走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那個準徒兒。”不容置疑的篤定口氣,甩著身後濕濕的發,赫連沉吟半響,再次失笑,他太了解怡宴的脾性,無奈地說道:“舍不得人走你又不留,你啊……到底在想什麽呢。”


    樓主偏過頭去。“連猜燈謎都從來沒猜對過的人,別用那種口氣說話。”


    赫連幹咳幾聲,噎住了,“……那是什麽?”他注意到怡宴手上一隻小巧的如意結,銀絲搭絳紫色結線,編得分外繁複華麗,分辨一下知道這是盤長結的結法,寓意是希望得此結子的人能無災無病,長壽健康,通常是孝順的後輩給長輩弄的,裏麵還同時結著後輩的十根頭發,算是意深情重的禮物了。“你家傻丫頭送的?”他饒有興趣地問。


    望著那一隻盤長結,樓主眸色重上一分。


    …………


    …………


    “人如花飛,雲如短歌


    緣似迷霧,轉眼離殤


    情如孤舟,愁如深秋,塵如初春雪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聚若鏡水,驟散離殤


    情如寂音,愁如煙雨,寒如深山雪……”


    一曲《離殤》,如意彈唱了整整一夜,用盡了五年她所學所曉,聲聲哀傷,音音淒迷。終在這個霪雨綿綿的清早,她棄了她的琴,丟了她的心,坐上宮裏來的轎子,再次離開了她的樓她的家。


    還能不能再回來,連她自己都沒自信。


    水色轎簾放下來的一霎那,她咬緊唇,緊了緊握在手心的東西。


    …………


    “不對,你柳怡宴不是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的人,”赫連摸摸下巴,精明地挑了挑眉,“說吧,你做了什麽安排?”


    麵對赫連這個疑問,千疊樓裏最負盛名的那位絕世女子唯一反應是――――倒給了他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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