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查相國案?誰給他的熊心豹子膽?!”


    景王府內,景王的麵容陰沉如水。


    黃閣老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見景王焦躁難安,許閣老不住說話勸道:


    “王爺,他要去查,必然是有後台讓他去查。”


    景王反問道:


    “許閣老,那你說他的後台是誰?不會是林黨,林閣老當年也不幹淨,他就是靠著出賣張相國當上的首輔…那還有誰,難不成……”


    許閣老吐出五個字,


    “是太後陛下。”


    景王麵無血色,失態道:


    “她瘋了,那安家女人瘋了!她把天家顏麵放到哪了?!不,她連皇子都沒有,甚至不算天家人!”


    先皇後於慶盈十九年崩殂,次年,安氏嫁入天家為後,彼時先帝修道長生,故坊間傳聞安氏與先帝雖大婚卻並未圓房,而安氏也一直無子無女。


    若是平常,即便是在王府裏,景王也不會口出這樣的狂言,畢竟事關天家顏麵,可相國案牽扯甚大,他已然亂了分寸。


    許閣老不住勸道:


    “王爺,先帝在位時,曾明言保您一生平安,想必太後陛下也會顧及天家的顏麵,君無戲言啊。”


    景王頓了下,突然暴發道:


    “許閣老,君無戲言就是最大的戲言!”


    如此孟浪的話從景王之口而出,整座廳堂都似是為之一震,許閣老也有點懵了,沒想到平日素好風雅的景王會如此失態。


    這時,黃閣老終於開口了,


    “想必…許閣老不知內情。”


    許閣老一個皺眉,反問道:“什麽內情。”


    黃閣老看了景王一眼,後者喘了兩口氣,勉強冷靜了些,道:


    “許閣老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黃閣老聞言開口道:


    “慶盈二十六年,先太後為大虞黎民社稷祈福,參拜春薄寺,卻因病崩殂,先帝大孝,悲泣三日,守孝三年。”


    許閣老點了點頭道:


    “這些我都知道。”


    “可閣老不知道先太後為何參拜春薄寺,先太後原來另有選擇,隻是…在王爺的提議下,才去參拜春薄寺。”


    黃閣老一邊說,一邊觀察景王的神色。


    聽到這裏,許閣老為之一驚,立即明白景王為何會如此失態。


    先太後之所以死於春薄寺,與景王有著脫不開的關係,再細想一步,景王豈不就是謀害先太後的真凶?!


    “隻要相國案重翻出來,太後陛下必將王爺革籍為民,相國案如今禍不及先帝,禍不及天家,卻會禍及被革職為民的王爺!”


    聽到這裏,向來穩重的許閣老也有些慌神,問道:


    “那現在…王爺可有決斷?”


    景王吞了口唾沫,眼眸如鷹般道:


    “要盡早動手,那陳千戶不是要懸劍斬蛟龍麽?就讓他斬,就在那時動手,再不動手,之後就沒機會了。”


    ……………………


    轟隆。


    雷聲滾滾。


    世間蛟龍之屬,必要與水為伴,走江化蛟,走海化龍,都離不開水,京北寬闊的水道上,立有一座大橋,懸掛於橋之下的斬龍劍,已經出現無數裂痕,瀕臨破碎。


    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出現在水道上,裏麵點了燈,船頭上隻站了陳易一個人,他腰間佩刀,背負一柄桃木劍,遙遙眺望著雨中水道,近幾日來,水漲數尺,甚至淹上了岸。


    陳易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天,這立冬後的雨格外冷冽,將近入骨,雷聲之間水勢洶湧,低頭看去,水裏已無遊魚影蹤。


    水勢出現些許平靜,卻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趁此寧靜的間隙,原本寬闊無人大江上,不知何時遠遠地飄來幾艘小舟,


    陳易虛按刀柄,細數江上舟船,不多不少,一共三條,觀其氣息,皆是五品高手,並無四品,難道四品高手景王府請不起?還是說…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陳易隻是一笑。


    小舟接近木船,江水愈發洶湧,橋下斬龍劍迎風舞動,似是搖搖欲墜,惡蛟即將走水。


    其為千手觀音的護法娑竭羅龍王後裔,水中竟似有梵音陣陣,怪不得飛元真人為之奈何,原來惡蛟以佛法庇佑,抗衡住了道法的壓勝。


    雷神擊鼓聲中,三條小舟第一條抵達木船跟前,黃六清提刀躍上甲板。


    “好久不見。”


    陳易道。


    “之前那最後一招,果真讓我大開眼界。”


    黃六清笑談起了上一回的巷中廝殺,


    “隻是這一次,你這壓箱底的招式使不了了,眼下你孤舟一座,若要棄鞘而逃,難不成要效法達摩一葦渡江?”


    “那招用過一次,就不是壓箱底了。”


    陳易搖頭道,


    “我學到了更好的。”


    黃六清聞言肅穆了幾分,接著指著遠處緩緩靠來的兩條船,道:


    “武林中人,要講武德,


    如今你背水一戰,在我殺你或者你殺我之前,他們都不會上來。”


    “當真?”


    陳易的語氣裏多了一兩分敬佩。


    “如果他們上來,我立刻抽刀相向。”


    黃六清說著,拔出了那長且沉重的環首刀。


    陳易也不再多說,旋即抽刀,屈起手臂甩了甩。


    待他活絡過筋骨之後,黃六清驟然襲殺上前。


    一刀勢大力沉砸下來,漆黑的刀刃在陰暗天空下,如同黃河渾濁的黑潮洶湧。


    陳易一刀橫斬向黑潮,刹時破開洶湧刀罡,手臂微麻,接著反震側身擰轉,順勢一刀斬向黃六清的頭顱。


    黃六清看著這來勢洶洶一刀,瞬間後退一步,卻仍被這一刀劃破額頭,鮮血在雨中噴湧。


    他抬手摸了摸額上的傷口,喃喃道:“好刀法,才不過十幾日,竟更上一層樓。”


    陳易平靜道:“你方才沒出全力,而是想要先試探我,所以被我借力反震。”


    在剛剛黃六清斬過來之時,他默念上清心法,用著半秒的反應時間,做出不了借力反震的判斷。


    黃六清聞言雙瞳微縮,


    “確實如此。”


    “再來。”


    隨著陳易一聲落下,黃六清再度欺身上前,漆黑的環首刀在夜幕下竟顯得鋒芒畢露,鏗然一豎斬。


    許是年輕氣盛,他發力是瞬間爆發,與其師傅遊胥先慢後快截然不同,在陳易看到他手腕擰動的那一刻,刀刃就已經逼到麵前。


    陳易迎著他的刀刃一個豎斬,並不與刀鋒正麵撞上去,而是幾乎貼著環首刀,朝著刀鐔之處斬下,繡春刀要比環首刀短一截,也因此能比環首刀斬到自己之前就斬到他的手腕!


    黃六清意識不對,驟然收力,身形往後一仰,陳易一刀沒有斬中刀鐔,反手一拍,別過刀刃,緊接著欺身向前,來上一記橫斬。


    黃六清猛然收腹,衣衫盡碎,腹部上劃開一條猙獰血痕,再深一寸,腸子就要破肚而出,他獰笑了下,猛地撞開陳易繡春刀,接著一刀。


    可這一刀慢了些,陳易退後一步,他隻斬到了雨簾,半空中不知多少水珠一分為二。


    黃六清看著陳易,眼裏掠過不是多少思緒,遊胥曾罵他不習身法,他卻說有刀即可,一直以來,都是有刀即可,靠著這一刀一刀,靠著遠勝於遊胥的天資,他如同花關索一般橫行於京城。


    不知何時,江水比之前更洶湧了。


    眼下江水滔滔,蛟龍走水在即,他驟然感到一種無形重壓。


    善泳者…溺於水。


    而那背對江水之人,手中舉刀。


    “再來!出全力!”


    黃六清喝道。


    說罷,他高舉環首刀,氣機劇烈波動,身上衣衫蕩漾如若迎風鼓動。


    黃六清雙腳踩入甲板,氣勢驟然勝起,勁道節節攀升,麵容肅穆,陷入到無我的狀態,他的身體放鬆,雨水擊打臉龐,所有的真氣幾乎逆流而上,衝擊著一個接一個的竅穴。


    那所有的氣力,似乎都聚集在這一刀上。


    是的,就是這一刀。


    他出師之日,連敗近三十位江湖武夫,靠的就是這一刀。


    黃六清冥冥中察覺到,隻要這一刀斬下,隻要這一刀將陳易以及其身後濤濤江水都一分為二,他就能…領悟到更好的東西!


    那東西,好極了,好得難以想象!仿佛他近三十年來,都是為了這一刀所生,他摸索著,在腦海裏推演著,一遍遍地出刀,一遍遍地斬下,一遍遍地要將江水以及眼前之人一分為二。


    猛然間,黃六清捕捉到一絲明悟,他踏前一步,驟然要斬下,黯淡夜色裏刀光掠過,他望見眼前天地兀然顯出蒼白細線,厚重雨簾為之一停,橫風分道而呼嘯。


    刀罡磅礴如雷神擊鼓,他刹時誤以為這一刀為他自己所出,直到聽到刀刃破碎的哀鳴後,才感受到軀體的分離,他看見這一刀將他自己連同身後的黑夜,都斬出了一道口子!


    這一刀…


    是這一刀…


    鮮血噴湧,黃六清思緒一閃而過,臨死前他瞪大眼瞳,驟然明悟。


    原來我要悟的…就是這一刀!


    好極了…


    真是…好得難以想象!


    ………


    黃六清死後,陳易抽刀振血,轉身麵對兩條緩緩抵近的小舟。


    江水仍舊洶湧。


    而那人背水一戰,已是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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