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在火盆旁放了半夜,自是暖的。皇帝鬆了口氣。皇夫身子極差,每到時節轉涼,總會病上一場,這幾年在宮中好生調養過,算是有些起色了,奈何底子單薄,畏寒的毛病總也不好。這一日冷過一日的時節,倘若受了寒氣,必是一場大病。皇帝剛將心放下,便見皇夫正望著她笑。皇帝知她這是在笑話她小題大做,也不惱。阿秀的身子,自來是她的一塊心病,她隻盼阿秀能健健康康的,唯恐照顧不好她。宣德殿恢弘疏闊,殿中四麵是窗,又大,難以保暖,遠不及她們的寢殿,皇帝命宮娥去取氅衣來,又與皇夫念叨:“你在寢殿看奏本也是一樣的,不必在這等我。”皇夫也不與她爭論,隻順著她,說道:“等寒意再深些,我就不來了。”皇帝這才滿意。宮娥取了氅衣來,皇帝接過,為皇夫披上,又取了毯子來,覆在皇夫雙腿上。皇夫雙腿有疾,不能行走,極易凍壞,以毯子嚴嚴實實地蓋好,才親推了輪椅,出門去。將近子時,天早已黑透,月色清淡,落在草木上,如霜一般。皇帝與皇夫隨口閑話,提及漢王今日回京,皇帝倒是想起方才幾名重臣那支支吾吾的模樣。漢王建功立業,大臣們非議起她,也不敢同從前那般,肆意攻訐,說句壞話,都要斟字酌句地隱晦用詞。這倒是意料之中的,不足為奇。皇夫聞此,心念一動:“漢王在郡中行事頗為霸道,證據未足,便令人拿下了一幹官員,大臣們對此頗有微詞?”朝中正忙著調兵遣將,征發糧草民夫,漢王那事,相比而言,便是小事,皇帝並未深想,隻是看過盧尚書奏本,知曉事由罷了。“正是。用兵之際,朝中宜靜不宜動,我已命人嘉其穩重。”如此便是定了基調,大臣們也不好再就此事,拿住不放了。算是替漢王圓了過去。皇夫一笑,問道:“隻嘉其穩重而已?”她既如此發問,可見必有高招,皇帝顯出興致來,靜靜聽她道來。皇夫卻不急著說,示意皇帝到她身邊來。一旁侍奉的內宦極有眼色地上前,接替皇帝,推了輪椅。皇帝走到皇夫身旁,二人並肩,皇夫側首看她,笑道:“依我之見,朝廷不如宣揚此事,最好宣揚得人盡皆知,漢王那處,也不可隻稱讚而已,還當大加封賞,以顯示你的愛民之心。”她說的不甚明白,為何宣揚,又為何宣揚此事,便可體現愛民之心。皇帝卻立即明白了。朝廷南下用兵,打的旗號是伐無道,誅暴君。齊帝昏庸荒唐,貪婪盤剝,齊民深受其害。可魏究竟與齊,相隔大江,齊民怨恨齊廷,卻未必就相信魏國皇帝。大戰在即,民心何其要緊。漢王所為,雖不合章程,卻大可以說她憐惜百姓,憤怒官吏嚴酷貪墨,她待涉案官吏之嚴苛,便是對百姓之愛惜。朝廷因此封賞她,正說明朝廷亦是以民為本,以民為先,與齊廷之酷烈截然相反。皇帝高興,當即答應下來,若能得民心,對將來打下齊國,安撫百姓,也是大有好處。不過,如此行事,少不得要與漢王傳一出明君賢王的佳話了。“聽盧卿說,東城百姓欲為漢王弟立生祠。”皇夫還是第一回 聽聞此事,不由傾耳,認真聽皇帝說下去。皇帝微微顯出笑意來,顯是覺此事極為有趣:“漢王弟倒未拒絕百姓好意,隻是她非說是王妃的功勞,不敢身受,若當真要立,也該立王妃的生祠。”待朝廷宣揚過漢王愛惜百姓,嚴責官吏的事跡,恐怕不止漢王揚名,連王妃也會跟著揚名。旁人不解漢王為何要讓功王妃,皇帝與皇夫倒是理解,立生祠是件積攢功德的無上好事,漢王對王妃既敬且愛,要將好處讓與王妃,也是情理之中。皇帝是將此當作一件趣聞趣聞說與皇夫,皇夫卻默而不語,思忖片刻,心道:“漢王此番行事,利索敏銳,直切要害,倒不像她的為人,若是王妃指點……”皇夫複又沉吟,她隻在那回亭中見過王妃一麵,直覺此人不同尋常,可若當真要說有什麽不凡之處,卻又無跡可尋。“漢王成親之後,與從前不大一樣了。”皇夫道。皇帝也是同感:“懂事不少,敢於任事了。”若在往日,漢王日日躲在府中,怎敢擔負大事?更不必說是撫民這等重任。“盧卿回稟,漢王弟心思縝密,頗有自己的行事方式,有些章程不懂,也是不恥下問,一點一點地去弄明白。”盧尚書斟詞酌句,稍稍泄露出唯恐漢王心機深沉,別有用心的意思來,隻是一來主上正寵愛漢王,二來也拿不出什麽證物,便不曾明說,也不曾深說。皇帝倒是明白,朝中有不少大臣以為漢王從前那般愚鈍無爭,怎地乍一任事,便似換了個人般,雷厲風行,敢想想做。不過,她也不擔心漢王別有用心。漢王算是她看著長大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漢王是何秉性,她是知道的,年幼時,叫滕王推倒在地,卻隻敢抿著嘴角,一聲不吭地抹眼淚,連告狀都不敢。長大後,更是膽小,先帝幾名皇子鬥得你死我活,隻她,有多遠躲多遠,唯恐旁人留意到她。這樣一個人,若說是懷有什麽異心,皇帝是不信的。皇夫也是一般心思。寢殿就在眼前,殿中亮著燈火,前方提燈引路的內侍,已上前去傳話,好讓殿中宮人出門迎駕。殿中宮人數十,早已備下熱水暖榻,待陛下與皇夫歸來。自宣德殿一路走過來,冷風一吹,皇夫似受了寒氣,一入殿,便咳嗽起來。皇帝不免擔憂,一麵推她到室中燒得正旺的火盆邊,暖暖身子,一麵命人斟熱茶來。皇夫咳得喘不上氣,好不容易緩了緩,剛喝下一口熱茶,又是一陣咳。她身上的氅衣尚未解下,厚實的衣衫擁著她,顯得她愈加清瘦孱弱。一陣咳下來,雙唇紅得欲滴血,襯得麵色愈加蒼白。皇帝擔憂地看著她,卻是毫無辦法。若說醫術,天下怕是找不出幾人能勝過皇夫的,連她自己都束手無策,隻能慢慢調養。皇帝著急,又不願皇夫看出來,可她什麽都不能做,不免就恨起自己無能來。皇夫一看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麽,抬手欲撫她臉頰,半道又改了方向,撫了撫她的肩,柔聲寬慰:“不打緊的,每年都這般過來,我不是仍是好端端的。”皇帝見她半道改了手勢,便知必是她雙手冰冷,一摸她撫在她肩上的手,果真如寒冰一般。“等攻下了齊國,便抓他們的名醫來,替你看看。”皇帝說道。皇夫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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