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話時,聲音有意放得鬼魅,虛虛實實的,像是能招來妖怪。靜室的牆上,有巨大的黑影,又大又黑,仿佛能從牆上跳下來,一口吞噬了她。她害怕地瞪大了眼,心中描摹著母親的話,好像她的手她的腳都被妖物吃掉了,那牆上的黑影動了一下,好似從牆上脫下,直朝她撲來。她嚇得哭了起來。漢王猛然驚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見四周黑暗,才知這隻是夢。她心跳得飛快,好像又回到了那晚,被母親推入恐懼中的情形。漢王眼角都嚇出淚來了,她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轉頭,就著微弱的光,便看到王妃躺在她身旁,正安然熟睡。漢王想起睡前的事,又內疚起來,深覺自己是無理取鬧。王妃讓舅家避著她並沒有什麽不對的,難道要等大難來臨時,大家一起入罪才好麽?她隻是難過,也不是不講道理。可是明明是她不對,王妃還是願意安慰她,幫她擦眼淚。漢王抿了抿唇,眼睛又紅了,她伸手摸了摸王妃的眉毛。眉毛彎曲,頂在她的指腹,讓她覺得癢癢的。漢王眼中含著淚光,又彎唇笑起來。夢中的事她記得的,母親的話,讓她做了許多年噩夢,總夢見自己被妖物吃掉了。現在想想,真是傻,牆上的黑影動了,必是風吹進來,蠟燭晃的。漢王這樣想,然而她一望四周,黑漆漆的,又打了個寒顫,連忙閉上眼。室中靜得可怕,室外不時有寒風呼號,使得夜色更為詭譎。漢王縮在被窩裏瑟瑟發抖。她不敢睜眼,可閉著眼,聽得便格外清楚,漢王毛骨悚然,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朝王妃那邊挪了一點,又挪一點,直到能聽到王妃呼吸的聲音,她才覺得好一些。被妖物吃,不止是小時候,便是現在想來,也是很可怕的。隔日一早,王妃睜眼,便看到漢王緊緊挨著她,睡得正熟。她睡著的時候,像名稚子,睫毛長長的,微蜷,便那樣安安靜靜地合著,貼在下眼皮上,一點也不吵鬧。隻是今日,她眼睛還有淚痕,想來夢中,也傷心過了。王妃輕輕搖了搖頭,掀開錦被起榻。昨日那事,倒是提醒了她,雖暫不必見舅家親人,但若來日,那邊聽聞太常之女出嫁,派人來探問她過得可好,又該如何應對。此事於她,倒不很難。王妃也隻一想,便有了法子。她自去梳洗,待天亮了,方來喚漢王起身。今日漢王妃歸寧。漢王要陪王妃回太常府。新婦三朝歸寧,探視父母,也是讓父母知曉,夫婦和樂,不必掛憂之意。漢王身份尊貴,自不能與尋常新婿拜見泰山泰水一般跪拜敬茶,隻是該有的禮數,也不可缺失。府中早已備下禮物,漢王看過,並無不妥,方與王妃登車出門。她今日果然不提舅家如何了,也不與王妃鬧脾氣,隻是神色懨懨的,似乎昨夜未得好眠。王妃見她眼下青黑,滿是困意,便讓她靠到她身上:“還有些路,殿下不如小睡一會兒,待回府,再好好補眠。”漢王轉頭,見王妃神色縱容,並未因昨夜而與她生隙,漢王心中鬆了口氣。她以後不會任性了,還好王妃沒有怪她。漢王側躺下來。車中寬敞,又都鋪了軟軟的席墊,便是做床榻也是綽綽有餘的。王妃靠著隱囊,動了下身子,好讓漢王枕著她的腿,睡得舒服一些。第九章 直到太常府門外,王妃方喚漢王醒來。漢王初醒,總有些回不過神。王妃見她外袍睡得褶皺,抬手在她衣上拂過,褶皺頃刻間消去,衣袍頓時煥然一新,連同困意重重的漢王,也襯得精神了些。太常已攜闔家出迎。三朝歸寧,不止是女兒歸家拜見父母,也是讓家中親眷見一見新婿的意思。太常姓宋,宋氏族親不少,今皆聚於太常府,要與漢王殿下攀一攀親。奈何殿下興致缺缺,一下車,隻與眾人微微頷首,便攜王妃朝府中走去。眾人皆有些無措,太常略一蹙眉,一個眼色下去,眾人便收斂了心神,緊隨漢王,步入府中。太常府,漢王數月前來過一回,彼時尚是夏日,園中綠意濃密,總有一股熱烈的生氣。今番再來,已是深秋,園中草木枯黃,家仆稍加打理,收拾了殘枝敗葉,那樹便光禿禿的,那草便幹癟癟的,空闊,且又冷清。寒風在園中穿梭,冷意浸人。侍從見殿下打了個寒噤,忙取了鬥篷來,替她披上。漢王乍一受凍,清醒了不少,身後冷風擋去,倒容得暖意在身上化開,她眨了下眼,望向王妃:“你可覺得冷?”不等王妃回答,她便直接摸了摸她的手,自己感受一下。嗯,冷的。漢王做出判斷,不必王妃開口,便取下身後剛披上的鬥篷,轉覆到她身上。漢王年少,所用衣物也多是色彩明麗,鬥篷是藕荷色的,領口兩襟還鑲了潔白的毛邊,披在王妃身上,合身得很,並無什麽不相襯。暖意在身上漾開,直抵心頭。王妃看向漢王,見她隻滿意於鬥篷與她合身,並未發覺寒風吹得她自己臉都紅了,心中既是溫暖,又是無奈。身後那些親族見此,已展開了笑顏,王妃也不好在人前,與漢王推讓,隻得稍稍加快了步子,朝廳堂走去。漢王與王妃出門時便已不早,此時恰好已是正午。堂中已具幾榻,食案上佳肴美酒,引人垂涎,堂中設有火盆,門口設有卷簾,眾人除鞋,隻著布襪入內,待賓朋各自入座,門口侍奉的婢子將竹簾放下,寒風便阻擋在門外。數名婢子捧壺而立,往案上酒爵中斟酒。酒是暖過的,醇香撲鼻,入口則肚腹生熱,渾身舒適。太常為今日很下過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抱著兩頭討好的心思,怎會怠慢漢王?漢王卻隻淡笑而已,無論太常如何殷勤,皆是淡淡應對,既不失禮,也不熱絡。看著客氣,實則疏淡得很。王妃就在她身旁,與她共享一張食案,見此心中也覺好笑。殿下在家中呆呆的,其實,她分得清人心好壞,她隻是懼於應對罷了。這樣一想,王妃又覺心疼,在旁替她布菜:“殿下用些吃食。”漢王剛飲完一爵,聞此,耷下眉梢,湊到王妃耳邊,悄悄抱怨道:“太常真是煩人。”王妃已與她說破了太常的盤算,漢王不覺高興,反覺得愁,又望一眼太常,見他正悠然自得地觀賞堂中歌舞,漢王搖搖頭,歎了口氣:“他好傻,我怎會有帝王之相?”術士多是投人所好,太常官至九卿,卻連這都不懂。她聲音壓得極低,唯有王妃可聞。王妃執箸的動作一頓,在案下悄悄按上漢王的手背,柔聲道:“殿下且忍一忍,宴散了我們就回府,以後都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