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糕、槐葉粥若說到“沈三公子”這個名字,整個揚州城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縱然無幸得以從近處瞧上一瞧,也該從眾人口耳相傳中,知道他的與眾不同。沈三公子單名“瑜”,一歲識字,五歲已是聞名百裏的神童。十五歲中了舉人,當時也是轟動一時的大事。更何況他生得麵若桃花,俊朗不凡,從十三四歲起就開始被數不清姑娘小姐惦念,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七八回。眾人隻道他仕途坦蕩,前程無憂,到時候再娶個美嬌娘,必定一輩子光耀門楣。哪知沈瑜從此無心學問,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遊玩作樂上,再不提念書二字,每日逍遙無比,自不用說。沈家老爺每每提及此事,莫不是鐵青著臉,連罵“逆子”,“不肖”。饒是如此,也換不得沈三公子浪子回頭,久而久之,也就隨他去了,隻當沒這個兒子。從此將全部希望放在其他小輩身上,對沈瑜不聞不問,落個心裏清靜。這沈瑜也不惱,依然故我,到最後索性連沈府都甚少回去,日日流連於煙花之所,成了徹底的自由身。這等不肖之事幾乎稱得上是駭人聽聞,上至世交長輩下至同門好友,哪個不是費勁心力勸了又勸,可惜統統入不了沈瑜之耳。所聞之人莫不歎息,像這等異類,也不知道最後誰能收了他的心?如此不出三年,在四書五經,聖人之文荒廢的差不多的時候,沈三公子的盛名傳遍了揚州城大大小小的角落。又是三年,沈瑜終於對揚州厭倦了,他忽然想到了京城,竟像再也等不及一樣,隻給家中老管家打了聲招呼,便收拾收拾奔上了北去京城的客船。這一舉動又將沈家老爺氣個半死,在府中足足罵了一月有餘,此事不提。卻說剛出了揚州,沈瑜滿心憧憬著京城的美好生活還遙遙無期的時候,他就被放倒了——是的,沈三公子,他暈船。說來丟人,雖說他是個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但貌似天生五行克水,自小到大不僅完全不會遊水,上船遇點風浪還會像現在這樣臉色蒼白、四肢無力,一張嘴就想嘔吐。本以為走運河水路,總不會像海上那樣顛簸,等上了船,起了風,沈瑜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不該圖快,該老老實實走旱路啊!雖說船家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侍候地挺盡心,一日三餐送到房中,還弄得清爽可口。但沈瑜暈得七葷八素,哪裏吃得下,沒過幾日,原本俊俏的公子哥兒就給折磨的麵無人色,走路都發虛。這一連在房裏躺了三五日,他覺得再不活動活動,人都要長蘑菇了,這才晃晃悠悠起身。此刻正是晚飯時間,大多數船客都去下層的食肆吃飯,沈瑜一點胃口也沒有,自然不去湊那熱鬧,隻一個人扶著牆壁,慢吞吞在客房這一層溜達。行至船尾,忽然一直異香撲鼻而來,聞之若空山雨後新草,又如林間將開未開的野花;奇的是裏麵還夾雜著食物的香氣,端得叫人神清氣爽,食指大動。空了幾天的肚子開始回應,沈瑜立刻覺著有些餓了,可又不想去食肆吃那些無味的東西,下意識被那時有時無的香氣勾著走。到船尾最末一間客房外,香氣愈發濃鬱,從半掩的門裏一陣一陣飄出來。沈瑜本不欲作此宵小之狀,奈何肚子不爭氣,還是忍不住往裏麵瞄了幾眼。隻見房內有一四方桌,桌上擺著三五碗碟,一身著深青色衣袍的年輕公子坐於桌前,似乎正要用飯,那勾人的香氣就是從他麵前的碗碟中飄散出來的。沈瑜看不清那公子麵容,隻覺得周身氣度不凡,便起了些目的不純的結交之心。對方正在用飯,上門打擾顯然多有不妥;若是熬過這段時間再去,沈三公子又覺著十分不舍——說到底,他就是沒出息地被人家桌上的飯勾住了魂!就在他百般糾結之際,那公子卻發話:“門外的朋友,且進來吧,無妨。”這話甚合沈瑜心意,不等對方開口第二遍,他便說了聲“叨擾”,推門進去。客房不大,比起他自己的那間上房要寒酸些,但房中諸樣器物莫不雅致精巧,沈瑜隻一掃,便知眼前這位不是俗人,若說原先有三分結交之心,現在便有七分了。隻見他規規矩矩走到那公子麵前,彎腰行了個禮道:“在下沈瑜,家中排行第三。不知兄台如何稱呼?”那公子站起來,沈瑜這才發現他比自己還要高上半個頭,身材頎長,生得是長眉星目,俊朗不凡。“殷遠。”那公子也報了姓名,又見沈瑜一雙眼睛總往桌子上瞟,便笑道:“若沈公子不嫌棄,不妨一起用飯吧。”殷遠聲音溫和動聽,態度自然親切,卻仍叫沈瑜一張臉禁不住微微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叫殷兄笑話了,我這幾日身體不適,原本胃口不佳。見了你這兒的飯,不知怎的,忽然就……”其實桌上不過一盤糕,一碗粥,還有兩三樣小菜。可就是這幾樣,或白如凝脂,軟如新棉;或碧如翡翠,美若瓊漿玉液,怎麽看怎麽勾人。說話間,沈瑜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這回連耳朵都紅透了。殷遠隻作不知,揚聲招呼一句,身在隔壁的小童便拿了碗筷跟粥盆進來。沈瑜見兩名小童舉止有度,麵容清秀,心想既然隨身帶著侍童,吃穿用度都這般精細,家中必定殷實,卻不知為何偏要住這樣小的房間。如此想著,便脫口而出道:“原來殷兄不是一人。”“貪圖此處清淨罷了。”殷遠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略略作了解釋,卻不再提。待小童擺好碗筷、替沈瑜盛了粥退下後,他伸手做個“請”的動作道:“沈公子請用。”糕又軟又白,入口即化,火候恰到好處;裏麵好似有什麽葉子之類,蒸得軟糯,還能嚐出一絲清淡的甜味,不若糖不似蜜,反而有隱隱的花香氣。而那盛在白瓷小碗中碧綠如翡翠的粥,更是讓人叫絕:濃稠有度,米粒潔白飽滿,粒粒分明,好似誰一顆顆精心挑選出來的一樣。沈瑜吃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極為舒坦,雖不至狼吞虎咽失了儀態,但也算少有地急切,末了還忍不住讚道:“簡直是珍饈!怎麽船上的廚子竟有如此好手藝,我竟不知。下次也該叫他給我換些花樣。”聽了這話,殷遠一笑道:“沈公子誤會了,這些並非船上提供,是自家準備的。”話說到一半,見沈瑜臉上神色將信將疑,又補充道:“靠岸時我叫家裏的小童采辦了些材料,借船上的廚灶做的。”“你自己做的?!”就算揚州花魁立刻出現在眼前,也不能叫沈瑜吃驚成這樣。他上上下下打量殷遠,覺著怎麽看都是個貴氣的公子哥兒,這等人物,下廚房做飯?!殷遠略帶笑意,指著桌上的食物說:“這糕叫槐糕,是用剛摘下來的鮮槐花,浸在甘草水中,並四成白粳米、三成白糯米,再加二三成山藥末蒸製的。而這粥,是采了嫩槐葉,研磨成泥,過水取汁;用此汁並糯米慢火細熬,再放上山野槐蜜而成。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取其新鮮有趣罷。至於小菜,則是家中製好帶著的。”沈瑜這下服了,慢慢回過味兒來,含著幾分讚賞道:“聖人有訓‘君子遠庖廚’,殷兄倒是不忌。”“人活一世但求無愧天地,自在隨心,若隻拘於書本所教,豈非可笑。”殷遠道沈瑜向來討厭時下多數讀書人不見賢思齊,反而假模假樣、時時刻刻都端著酸腐派頭的樣子,因而在揚州時故意作出那副紈絝模樣,隻求瀟灑自在。可惜他行事總是為人詬病,此時聽了殷遠一番話,大有知音得見之感,好感頓時到了十分,開始殷切攀談。“聽殷兄口音像是京城人?”沈瑜靠近幾分。“恩,正要歸家去。”“真巧啊……”沈瑜一聽,心裏簡直快笑出花來:殷遠也去京城,那這一路少不了再來蹭幾頓飯。不過這等丟人的事他當然沒說出口,麵上親切微笑:“在下也去京城,我與殷兄甚為投緣,一路上也算有個伴了。”他這麽殷勤著套近乎,殷遠不由多看了一眼,以為被他瞧出些什麽,但細想沈瑜言行舉止,又覺得不像,心裏便有些疑惑。不過殷遠覺得沈瑜此人初看有些失禮數,但卻是難得的真性情不作偽,倒也有趣,於是點頭:“甚好。”此時船身忽然開始搖晃,令人都有些站不穩,大約江麵上起了浪。沈瑜正要說話,被這麽一弄,臉上霎時白了,一手緊緊扣住桌子邊緣,一手捂著嘴像是隨時要往出吐。殷遠何等心思,一見便猜到了前因後果,最後一點戒心也放下了,揚聲叫小童拿藥進來,一手已經搭在沈瑜腕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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